回顾丁玲一生,有近一半时间都在“辩诬”:为她的历史问题,为她的“反党小集团”问题,为她的“右派”问题。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曾经被错批错划的作家都陆续获得了新生,可是丁玲的所谓“历史问题”却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悬而未决。周扬说,丁玲历史上的“疑点”可以排除,“污点”仍然存在。
1984年仲夏,丁玲历史问题平反的工作终于露出曙光。7月6日上午,正在北京协和医院住院的丁玲盼来了佳音。陈明一进门便递给她一份文件,说:“昨天就收到了,怕你晚上睡不好觉,在电话里没告诉你。”原来这是中组部《关于为丁玲同志恢复名誉的通知》征求意见稿。丁玲立即戴上老花眼镜,字斟句酌地仔细看完然后郑重地在上面写下自己的意见。
放下笔,她在单人沙发里坐直了身子,摘下眼镜,沉默良久,长出了一口气:“这下我可以死了……。”
我感觉到,从那一天起,不知是丁玲觉得年事已高,时光有限,还是因为已经有了“盖棺定论”的结论,我多次听她谈起过“死”这个话题,谈到关于她后事安排的设想。
那一年的深秋,丁玲筹办大型文学刊物《中国》。为了更充分地体现“五湖四海”的办刊宗旨,她提议聘请叶圣陶、冰心、周扬、胡风当顾问。叶圣陶很快应允,周扬迟迟未联系上。丁玲找到作家协会秘书长张僖,张僖告知周扬正生病,住在北京医院。丁玲对我说,你准备一个录音机,等周扬同志好一点了,咱们一起去北京医院看他,顺便听听他对办《中国》的意见,回来把他的讲话整理出来,发在《中国》创刊号上。
我一直期待的这次丁玲与周扬的会见,却终未实现。后来张僖告知周扬患的是脑软化症,不宜说话。后来又有人说,周扬已经成了“植物人”,没有知觉,完全靠药物维持。
丁玲听到这个消息,沉默良久,然后说,我病危时,可别抢救我,我不想当“活死人”。
“你们大家高兴吧,我肯定能成佛”
1985年10月9日,丁玲因糖尿病引发神经炎,左腿剧烈疼痛,住进协和医院。入院不久,医生就发出病危通知。
2月8日是农历除夕,下午,为了安慰丁玲,鼓励她战胜疾病,陈明给她写了一封信:“此刻,我们全家人的心都贴在你的心上,同你一起,和往年一样,欢迎新春的来临……你能关心自己便是对我们大家最好的关心和最大的安慰。……这封信我不多写了,你听了之后笑一笑,我便能懂得许多许多……”
陈明让孙女小延将这封信读给奶奶听。丁玲听完果然笑了笑,然后拿过笔来,不戴眼镜,凭感觉颤抖着在信下面的空白处写道:“你们大家高兴吧,我肯定能成佛。”这十三个字歪歪扭扭,已经不成字形。
守候在门外的陈明看到这句话,呆住了,落泪了。难道丁玲已经意识到她将一病不起,安然归去。他揩干眼泪,强作笑容,走进病房,轻轻抚着丁玲皱起的眉头问:“为什么说成佛呢?我们还要在人间携手奋斗呢。”丁玲回答:“以后我什么事都不管了,只写我的文章,还不是成佛吗?”
遗言:给陈明找老伴;给孙女,外孙备一万元,剩下的钱办《中国》
2月13日下午4点左右,作家李纳、50年代的老秘书张凤珠和蒋翠林来探视。
丁玲睁开眼,看见李纳,用十分微弱的声音说:“我以为李纳不会来看我了。”李纳说:“怎么会呢”张凤珠站在丁玲脚边一直哭泣。我告诉丁玲:“凤珠也来了。”丁玲把目光转向她:“我知道你也有难处……”李纳说:“老太太的心胸宽大。”丁玲又说:“我快完了,也该完了。我给陈明写了几个字:‘这里是再生之地,再生之室,我可以成佛了。’”说到这儿,她剧烈咳嗽起来,我连忙给她拿水喝,止住咳嗽,丁玲又说:“我死了,陈明的日子不好过。你们帮他介绍一个对象……”李纳三人连忙打断她:“别说这些,您死不了。您得为陈明着想,好好配合治疗。您快点好了,还有好多工作呢。”丁玲认真想了想又说:“那就让五妹陈明的五妹陪陈明住。”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