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死鹦鹉

时间:2012-05-04 17:26来源:人人小站 作者:蒋勋 点击: 载入中...
 





    作为一名美学家和诗人,蒋勋的小说的确很出人意外……

  不过不得不承认……

  看到那鹦鹉说的三个字……

  瞬间就凌乱了……

  天气到最炎热的时候,那只平时聒噪饶舌口吐人语的鹦鹉忽然昏倒了。它被人发现摔倒在木制的支架旁,全身一阵痉挛抽搐。发现的人正试图施以急救,不幸鹦鹉发出了最后三个清晰的人语之后,从此就僵毙不动了。

  鹦鹉在多少度的高温下会昏倒休克死去?目前生物医学界引起了热门的研究和讨论。

  “这种属羽种的生物,一般说来是耐炎热的。”A医师擦拭着额上的汗水,有些不解地摇摇头。

  “而且——”他仔细观察鹦鹉的胁翅,尝试把它们拉开。但是,似乎肌肉已经僵硬,A医师不敢用力太重,试了几下便放弃了。

  “而且,”他于是在诊断记录上写着,“羽类生物在极度炎热时会张开双翅,使翅翼下的皮肤发生排热的功能。但是,这只鹦鹉在昏死休克之前,它的双翅是夹紧的。依据牵动双翅的肌腱显示,它丝毫没有借扑扇双翅来减低身体热度的迹象。”

  “c‘estbizarre!”

  写完记录,A医师似乎有点疲倦地靠在椅背上。

  “c’estbizarre!”他喃喃自语着。

  A医师早年留学法国,恰恰好是孔德实证论流行于生物研究界的四十年代。在多次临床经验中遇到不可解的难题,他就不自主地陷入沉思,喃喃着一两句法国人的口头禅。

  他的助手K正站在椅背后方。K茫然地望着那已经僵死然而依旧羽色鲜艳的鹦鹉的尸体。

  “可以把身上的颜色夸张成这样,真是一个爱炫耀的家伙。”K这样想。

  但,事实上,比彩色的鹦鹉更吸引着K的注意力的是A医师那已经有点稀疏了的灰白的头发。

  显然,年轻的K是暗自爱恋着A医师的。

  K在大学医学院读书时是A医师的学生,以后分发实习也一直担任A医师的助手。他被A医师缜密认真的研究态度及永远温和不急躁的表情所吸引,产生了爱慕。

  这种从世俗角度看来可能畸形的爱慕,当然曾经困扰过年轻的K,有过自责、深重的罪恶与羞耻的挣扎,也借着和美丽娇憨的杏子来往,试图转移自己性的倾向。

  但是作为一名医学研究的科学工作者,他深受A医师理性思考的影响,以为任何混搅着情绪和主观臆想的行为在科学研究上都是发现真理的障碍。

  “罪恶与羞耻,甚至自责吧,都对科学的研究于事无补。至于美丽的杏子呢?她也只是逃避真实自我的一个牺牲品吧。”K在日记上这样写着。他也尝试用修习过的精神心理学一类的方法来分析自己,诸如他的早年丧父,母亲个性强悍,这种母子独居的结果是否产生了他对父爱的渴望与性的交错而投射在A医师的身上呢?

  尝试用自己学习的专业来解剖内在纠缠不清的心理世界,K努力使自己保持高度的客观与冷静,细细地检查每一个在自己成长中可能被找到的相关的具体事实。他的这种训练显然来自A医师。A医师无论在教学的理论分析或临床研究上一向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常常重复的一句话是:“知识使人有判断力,可是,知识通常也构成偏见。检查偏见的最好方法还是回到事实本身。”

  K在检查自己时便不时在脑海中浮起A医师的这句话。

  “但是,什么是‘事实本身’呢?”

  K躺在白色的床单上。他那因为喜好游泳而晒得黑褐深色的身体完全赤裸着。

  他从视线可以俯看到的胸部开始检查。他也用手抚触从颈部到肩膀的弧度。有些地方松弛柔软以及有些地方显然因为运动而膨胀紧张、富有弹性。肩部到臂部有着特别凸起的浑圆而且结构清楚的肌肉的脉络。

  他细数两排隐约在胸肌下面的肋骨。他觉得自己的手指仿佛可以是闪着冷冷的金属光的解剖刀,一一划开了深褐的皮肤,一一张开了肌理复杂的组织,把看来纠缠不清的筋脉、皮肤一一归类清楚之后,便展现了如玉石或象牙一般有着优美弧度的略微弯曲的一根根肋骨。

  “‘优美’二字也许是违反‘事实本身’的。”K有一点顽皮地这样想,“A医师会不赞同的吧。”

  “展现了有细微弯曲弧度的肋骨。”他修正了自己的叙述。

  被肋骨包围的体腔是一个如灯笼结构的空间。用脊椎和两排对称弯曲的肋条做成支架,支架上再包覆着均匀的肌肉和皮肤。这一个精细完成的空间,是为了保护和容纳几件珍贵而且脆弱的器官。肺叶在这里呼吸,心脏像一个帮浦,牵动着血液的循环,胃在蠕动,肝和胆仿佛沉睡着,但是又像是静静的港湾,呼应着潮汐的涨退。

  “那是一个何其黝深安静然而又充满着律动机能的密闭的空间啊!”K想起了那在解剖课时埋首于尸体的体腔内的荒谬之感,那在黝暗的、停止了一切机能的体腔内闪着冷冷的金属之光的刀背、刀刃和刀锋。那个不再为了燃亮灯火的灯笼、空空的却又仍然黝深的框架,却任凭金属刀锋的冷光来去自如。

  “我只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滥情者吧!”K这样自嘲着。他发现几天在海边的度假,不仅使他全身皮肤晒成了深褐,他也远远离开了A医师那理性的科学的缜密态度。他检查自己有关人体体腔与灯笼的譬喻,立刻发现其中充斥着情绪和主观的臆想。

  “呵!呵!”有一次A医师这样笑着说,“写诗的部分和你做一名医学研究者的部分不相冲突吗?”

  A医师在报纸副刊上看到一首K新近题名为《沙丘》的诗作,难得地离开了工作的主题,回头半询问半调侃地看了一下腼腆的K。

  K羞赧地笑了。他仿佛觉得A医师发现了那隐秘多年的自己的爱慕。心跳的速度和忽然热起来的耳根使他第一次感觉着秘密被窥探时的恐惧和期待。想去遮掩这个秘密和想去揭露这个秘密的愿望都同样强烈。

  但是,A医师并没有继续这短促的询问。他随后又回到研究中去,埋首于那棘手的有关鹦鹉热死的难题。

  K则把被A医师随手弃置的报纸副刊偷偷折叠起来,悄悄地放进工作服的大口袋中。他从站立的位置可以俯瞰到A医师稀疏而灰白的头发,“理性、冷静、客观、智慧,一个被最好的人文教养训练成的学者。”助手K不知是赞美或是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

  A医师灰白单一的头发和鹦鹉死尸鲜艳炫耀的多色彩形成强烈的对比。

  “一个是研究者,一个是被研究者。”助手K无端地这样想。他忽然对这只鹦鹉发生了厌烦之感。“一只平时聒噪饶舌的鹦鹉,它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声音,只是重复着人类的语言。”助手K也不知道自己服务的这家兼带生物研究的医院为何如此热衷于鹦鹉之死,而A医师更是废寝忘食埋首于这项研究。

  “为什么你们不追踪有关鹦鹉死前说的三个字是哪三个字呢?”杏子因为在报社做了记者,介入了鹦鹉的采访已有一段时日。她其实不太了解A医师过于专业化的分析,并且基于报社的要求,这条新闻尽量要以耸动的方式处理,便常常提出一些她觉得比较关键的推理疑点。

  “不,杏子——”K向她解释,“鹦鹉并没有‘说’那‘三个字’,它只是发出了三个声音——”

  “那有什么不同,你只是玩文字游戏。”杏子蹲俯在床上裸露着小小的乳房。

  “不,杏子,这是不同的。鹦鹉只是摹仿发声,可是,这些发声的符号它没有意义,并不是语言。语言是用发声来表达思想和情感。所以,鹦鹉只是摹仿人类发出了三个声音。”

  “唉唷!都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杏子娇憨地抱怨着。她是一个健康的女子,思想单纯,但是胴体美丽。她十分善用属于女性部分的特征,诸如撒娇、妩媚、惹人怜爱……她也本能地直觉着K对她的情感周到体贴中少着什么,她说不清楚,但是她也并不想深究,对于她而言,和一个身高一百七十八公分、医学院学生,写诗的K在一起,似乎是一个可以满意的事情。至于在性的交往中,K的时而异常冷漠或时而异常暴虐的狂野,她虽然不解,也只是以为是世界上诸多不可解的事之一,没有理由,甚至反可以解释为是K的独特“个性”而满意的接受呢!

  K对杏子则有许多的抱歉之感。他觉得在杏子的胴体和A医师的白发覆盖的头脑之间没有相对等的东西。

  他在白色的床单上俯看自己的裸体时也只是觉得两排肋条围拢的空间那么像一个空洞的灯笼的框架。

  “那么,肋条以下为什么是那么薄弱的部分呢?”

  K浏览着胸肋以下显然平扁下去的腰腹。失去了骨骼框架的撑持,腰部像隆起的沙丘忽然斜缓下来。围绕着肚脐的四周,有细密如沙的腹肌的纹理汇聚着,好像沙被和缓的风吹散,均匀地布置成起伏平均的线条。细密的体毛也像沙,极有秩序地旋转着,在风的不同的吹向中汇聚成浓密的草的丘阜,而在那浓密中沉睡着不可思议的男性。

  “我的身体——”K这样想,“我的身体,如果在实验室的解剖台上一一分解了,除了可以证明的毛发、骨骼、骨肉、皮肤、一些碳水化合物的组合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吗?”

  他看着自己在白色布匹上深褐的身体,因为年轻和运动,保持着肌肉的饱满,每一条肌腱的走向都十分清楚,每一条肌腱的膨胀收缩都牵动着另一条肌腱。K想象着A医师拿着讲义站在他的面前。

  “我对他而言也是一具可供研究的身体吧。”

  K以近于淫猥的心情看着A医师。他抚爱着自己从胸肌到腹部那平缓细致起伏如沙丘的身体。他抚触那沙粒的细密、灼烫,感觉那沙与草交织的秩序,以及在那浓密的草的丘阜中逐渐苏醒起来的男性,昂扬而愤怒地四顾着。

  “这也是‘事实本身’吧!”K有点委屈地这样想。

  作为一名认真的科学的见习生,他却以性欲亵渎来自于A医师长年影响他的理性、冷静、客观。他的肉体上的亢奋混合着羞耻与罪恶。他的背叛不是对A医师本身的,而是觉得背叛了科学,“背叛了那个叫做孔德的家伙的实证主义吧。”他颓丧于自己的亢奋和纯然生理上的骚乱。他如此清楚地知道那亢奋只是几条充血而膨胀乃至坚挺的海绵体的机能反应,而那颤动的从高潮到迷狂到虚空一片的变化也都可以放在解剖台上一一分析为“事实本身”的吧。

  “这都是‘事实本身’。”

  他静静望着深褐色的身体上有一些发着亮光的液体,仿佛在暗黑的大地上流淌的水的反光。

  “那是一点分泌物。”他这样想。

  “眼泪罢,或者汗,都是分泌物。鼻涕、尿、精液、唾液,从人体的不同部位排泄出的分泌物有不同的名称。一般说来,人类习惯于把不同的人体分泌物界定为道德上不同的归属和象征,例如,眼泪是怜悯、悲哀、痛苦——或者,一种复杂的喜悦,好像‘喜极而泣’吧。眼泪这种分泌物似乎是人类最高贵的分泌物。杏子说,我在做爱时会流泪,她说,好几次她的脸颊触碰到冰冷的泪水,使她因为疼爱而更拥抱紧我的身体。

  “可是,杏子,除了泪之外,其他的分泌物呢?

  “汗代表着炎热、运动、劳累,或者发烧……

  “尿呢?似乎没有人喜欢尿这种分泌物,它只是肮脏的排泄物吧!鼻涕和唾液也都不干净。

  “只有精液,似乎是最难归类的分泌物。在道德的界定上它可以从神圣到猥亵,从庄严到下流,从最精神到最肉欲,它极洁净,又极污秽。”

  那安静的流淌在褐色大地上一条蜿蜒的水的反光,诗人的K和科学工作者的K一同看望着。他觉得在诗和科学的领域都没有找到有关精液的归属。只是,在显微镜下看过那成千上万的精虫的蠕动,使他在那安静的流淌中看到了生命本质的骚动。盲目的、绝望的,然而又努力求活的千千万万只精虫,在不可能生殖的情况下惊人地游动亢奋着。

  “它们的绝望真是动人!”他在极度自慰后的颓丧中这样告诉自己。“人在道德上的努力也经常只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慰吧。怜悯、悲哀、痛苦、猥亵,或者爱,只是不同名称的精神上的分泌物而已吗?”

  K在度假归来以后,发现A医师的实验室的门紧紧关闭着。K站在门口犹疑了一会儿。看看手表,这个时间A医师是从来不会缺席的。杏子从极远的广场的另一边跑来,还带着报社的摄影记者,高高举着那装备着镁光灯和自动胶片马达的器械。

  K忽然明白了,也便转身狂奔了起来。

  天气炎热到可以使所有属羽类的鹦鹉热死休克。A医师终于印证了他科学的坚持,不但发现了那彩色炫耀的羽毛下惊人的秘密,也因为助手K的离去度假,他有机会从杏子口中直接听到有关鹦鹉死前三个人语发声的猜测,使他恍然大悟。

  在整个城市布满警车的状况下,约略可以了解包括杏子和K和摄影记者在内都还没有彼此找到,他们只是在拥挤的城市中盲目而绝望地努力彼此寻找着对方而已。

  只有A医师听不见这些声响了。他静静地躺在实验室的地上。门是反锁的。将来开启这扇门的人一定好奇于是谁从里面把门反锁了。A医师身体的四周散满了凌乱然而依然是色彩美丽的鹦鹉的羽毛。只有羽毛,它的身体呢?A医师不可能告诉任何人了。他在奇异不可解的猝死之前似乎想要写下一点什么。有人将会从他手指划过地板的一些并不清楚的迹象上去猜测他想要解开的一些谜题。然而那迹象太不清楚了,以至于将使许多人徒劳无功。也许杏子是可以解开谜题的人,因为她的报社要求她耸动地处理这条新闻,她终于可以宣布,A医师在地板上写下的字正是鹦鹉在热死前发出的最后三个声音,但是,A医师用的不是汉字,而是一种拼音——Hou-Xian-Dai,当然,因为鹦鹉是没有思想的,它只是摹仿了这个城市中流行的一个词语而已。 (责任编辑:鑫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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