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原:对,没有毛姆。其实是应该讲的,对我而言,毛姆是一个很重要的小说家,我在内心也把毛姆当做我很要好的朋友,心里也很切近。至于为什么没讲,我想一定是当时没有摸到毛姆的《刀锋》、《月亮和六便士》,或者是《人性枷锁》,我不重读是不敢说的,毕竟面对面授课,精准度还是很重要。除了毛姆之外,像瑞典女作家拉格洛芙也没讲。拉格洛芙的《尼尔斯骑鹅旅行记》和《古斯泰·贝林的故事》,让她结结实实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我早年受她影响特别大。类似的情形肯定还有。
南都:我很好奇,你心中对一流作家评判的标准是怎样的?
马原:老话常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不这样认为。文学也有第一,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文学枭雄。比如一战后,海明威出现,在那个时代,无人出其右。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的那些"小人",看海明威名气太大不愿先给他奖,结果海明威拿奖比福克纳还晚,这并不能说明海明威不如福克纳,福克纳的影响和海明威不可同日而语。海明威就是那个时代的第一,没有人可以与之相提并论。至于1980年代文学的N O .1就是约瑟夫·海勒,全世界都在读《第二十二条军规》,大伙都疯了。
南都:那是不是说,某个时代最好的作家就真的是当时最好的呢?
马原: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标志性人物,真正的标志性人物肯定是好的。我不知道日后的文学史对王朔的评价怎么样,但他肯定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好的作家。
除了各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标准外,在小说史上,还有无法用逻辑和理性涵盖的一个清晰的价值标准,这个标准贯穿整个人类历史,这是任何人都不会怀疑的。
南都:在《小说密码》这本书里,你把自己当成一个重要的阅读对象在分析,这对很多作家来说,应该是非常难的一件事吧。
马原:我写小说,时间很早,从1970年代初就开始写,到1982年,发表第一篇小说,到1985年左右,我突然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就是我读自己的小说有一种新奇感,就像照镜子,尽管每天照,都能从自己脸上发现惊喜。我不知道原因,但我确实从我以前的写作里发现了惊喜。或许是因为我比较自恋,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一开始的写作和阅读都在一个相对正确的轨道上,多年前的阅读带有很强的经典性。我的写作都是在追寻经典写作的方式,我庆幸自己少年时选择了对的路径。我一生都在经典的限制之下,就是所谓的戴着镣铐跳人生之舞。因为熟悉太多经典的东西后,你觉得你一定要按规矩行事,但你又不能重复你所认可的经典,你要在种种限制当中突围。我算是比较幸运的小说家,至少做到了从中突围。
"新的写作早就起来了"
南都:对于很多经典作家,年龄似乎不会成为限制。但对于你们这批1980年代的作家,似乎过了那个创作高峰就再也没办法爬上去了。
马原:对小说家而言,无论中外,四十岁以前是最有创造力的时期,四十岁之后,一个有持久毅力的作家或许会有同样分量的作品出来,但肯定无法超越之前。但我的经验告诉我,一个小说家最好的年龄,也就是二三十岁左右,通常我们看到的名家最卓越的作品大多是在这个年龄段写出来的,即便是托尔斯泰,他在三十几岁完成了《战争与和平》,这本书无疑是历史小说中人类不可企及的一个高峰。
所以今天我们这批人的写作就比较边缘化。新的写作早就起来了,而且早已成气候,新的写作面貌已经来临,而且新的写作是我们不熟悉的,甚至不是我们喜欢的,比如郭敬明、韩寒、安妮宝贝,甚至更新的。我现在读《哈利·波特》,都有隔世之感,罗琳其实比我小不了多少,但她写的是什么?我看上去云山雾罩。我不希望写作这个行当那么轻易就改朝换代了,但确实是改朝换代了,就像郭敬明的作品对我们来说像天书一样。
南都:郭敬明写的东西有看过吗?
马原:我原本想看的,但是没看进去,他的叙述点我找不到。那么多人喜欢他的东西肯定是有他的道理,但是我无从判断。我看过韩寒的一些作品,我喜欢他写议论性的文字,很犀利,一针见血,很不容易,可以看出他很有天赋。其他的不太熟悉。我现在读新作品越来越少,年纪越来越大,愈发不敢轻易浪费了,我不是特别想发现新作者或者帮助新作者,我已经离开为人师的年龄。
南都:你在同济上的这些课结果如何?从书中看,感觉你面对学生们时状态并不是很好。
马原:对,这个课,我讲了几年就不讲了,生病是个托辞,实际上是我不想讲了,心情不好。这个时代需要娱乐,学生也需要娱乐,他们已经完全不读书了。当时特别安排过《局外人》一课,之前,我向他们强调,要是问到谁书中内容,谁答不上来,那这门课就不及格,结果后来上课,我问他们,谁知道默尔索是怎样为自己辩解的,120个学生却没有一个答上来,叫我好沮丧。
经典必须读通,要是没有读通,就是白看。但只要你哪怕读通了一本,那你一辈子的方向都会因此不同,我一直坚信这一点。因为经典的价值体系正好指向多数人不读经典这个空白,不读就不会想,不会思考,经典能在时间面前屹立不倒,就是因为它能够战胜时间、跨越时间。但这个时代大家最关心的,还是赚钱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