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真正歌唱过的人,会在这世界留下余音。
英国女作家、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多丽丝·莱辛11月17日去世,享年94岁。想起两个多月前,爱尔兰诗人谢默思·希尼去世。时间带走的部分,总会在某些隐隐之处,留下空缺。当代小说家中,库切、奈保尔和莱辛,是我们最多提起的。在我看来,他们是异域见证、深度洞察和细节想象的最好代表。比起诗人,小说家的见证往往更加立体,而诗人们需要更加直接的情感上的能力。
上周我还在看她的中篇小说集《祖母》,最喜欢的是其中的《人之子》。写战争中的一个士兵在异地留下一个遗腹子,战争之后去寻找的故事,十分动人。好的小说能够抵达其他文体所不能抵达的细微之处,并用文字复原那时惊人的现场。小说中那个士兵最终的寻而不得,在可见而无法见之间的挣扎,对于战争的批判,颇有力量。
还有《老妇与猫》,这个老妇的形象有时我会想起莱辛自己晚年的处境。而那个老妇与猫的相处恐怕是所有晚年人的共同处境。身体的收容所和内心的收容所一样,都步步紧逼。人的处境比起猫的处境,更加具体而严酷。因为猫的处境,会被忽视掉许多细节,莱辛所做的复原中,更进一步地验证了人最终的无所依靠。弥漫的悲悯氛围会逼迫我们正视各自的存在和去向。
更着名的《金色笔记》,则完全是弦乐四重奏似的。我一直认为,弦乐四重奏是音乐的最高形式。在这本书中,四种颜色的笔记本对应四种乐器,看来絮絮叨叨,却是日渐蓬勃,郁郁葱葱。这本书很多人无法读完它,得有巨大的耐心,太年轻是无法听弦乐四重奏的,年轻人更适合摇滚乐。无论从文体上还是在自我处境的辨析上,这部作品都体现出一种内在形式上的不屈不挠。它会让我想起贝多芬的《弦乐四重奏》,有惊人的内心形象。
大师气质在于泥沙俱下,而在莱辛的作品中,她还保有女性式的整洁。非洲主题、个体自述和时代见证在她的作品里是完整的世界。在《影中漫步》中,她写道:“第一部小说《野草在歌唱》在美国、英国和欧洲大陆的反响不错并再版。但是,没有几个作者能靠严肃的小说致富。我的第二本书《这就是老酋长的家乡》反响也不错,其中的独立小故事被编入到其他的短篇小说集中。《玛莎·奎斯特》和《良缘》也卖得不错,并在欧洲和美国出版了,但在这两个地区都没有成为畅销书。我一直在写书、出书,但是直到70岁才赚了一笔钱。1958年,我计算了一下,平均每周我只能赚到20英镑,这仅是工人的工资水平。”
文明史上不乏这样处境的作家和艺术家,人们总说是“这个时代亏欠他们”.其实不是,伟大艺术家总是以他们的朴素处境验证这个时代的浮华。他们的存在,才是对这个世界最有力的一种平衡。我们现在重读这样一个关于人的处境或是一个作家处境的文字,其实是为了正视我们自己。
祖母去世之前的几个月,总是在家里的大厅靠近阳光的地方静坐着,没有什么话语。我每次回家,看到她在那里,总是过去跟她简单说几句话。直到那个位置空了。我记得她说得最多的是“你不要着急”这一类的话。她们的离去总是无形中强化了我们这一代人的生命意识。一个平常位置上,保留着我们的生命渊源。
在乡下,90多岁去世,叫做“喜丧”.我愿意复读她的文字之间的生命留痕。在《影中漫步》最后一页,她写到:“但在通常情况下,当我听到有人以怀旧的口吻提起60年代--‘如果你记得它,你那时就没在那儿。'--在我脑海浮现的就会是我非常年轻时写过的一首诗的句子:’当我回首过往,我似乎还记得歌唱。‘是的,那似乎就是关于60年代的全部。”
那些真正歌唱过的人,会在这世界留下余音。她不仅仅是文明的孩子,更是文明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