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研究历史,是希望找到问题出在哪。历史学最基本的价值,我认为在于找到失败的教训。
对于历史不能简单化,不能史实一抹黑、史观粗暴化。一个民族对历史的自我批判,是它避免重蹈历史覆辙的坚实保证。
读+:为什么想到从张之洞档案入手?
茅海建:我研究戊戌变法多年,上穷碧落下黄泉,可以说四处奔突。现在我重点研究张之洞的档案,就是希望从这个“兼具两面性”的代表人物身上,找到对于复杂历史谜团有所帮助的解答。我在那些档案材料中穿行,经常能够体悟百年前人们的喜怒忧乐,长处短处。
读+:你治戊戌变法史,觉得哪些史实搞清楚了,哪些还有很大疑问?
茅海建:首先,我认为戊戌政变是一个动态而非预谋的过程,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的政治权力关系经历了紧张、对立、决裂,最后发展到慈禧企图废帝。其中若要明确一个具体的时间,仍是八月初六日。
其次,我认为政变初起于七月十九日光绪帝未依当时的政治游戏规则,即未先请示慈禧太后,而是独立地决定罢免礼部六堂官。
我们还注意到,光绪帝召见和提升袁世凯,似未引起后党激烈反应。戊戌政变并不是因为袁世凯告密而引发,但袁世凯告密的消息传到北京,大大加剧了政变的激烈程度。
我这些观点,都是前辈已经作过的结论。我的贡献在于从细部上清晰了戊戌政变的整个过程,做了一些确认、补证和修正。
我要强调的是,慈禧太后为什么在八月初五决定将回颐和园的日期推迟到初十日、为什么初六日亲政,这其中还缺少扎实的证据链,很多专家考证在我看来还站不住脚。对于我来说,这些依然像谜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这个谜底很可能藏在两位身居要职、知悉内情且有写日记习惯的大臣的日记里,他们一位是张荫桓,一位是王文韶。他们的日记迄今都还没被发现。
张之洞曾以最高礼待梁启超
读+:张之洞与康有为,为什么从交谊竟至决裂?
茅海建:以前的历史观念,在谈到戊戌变法失败原因时,往往把责任归咎在改良上,认为改良太过温和。戊戌变法真相却恰恰相反。政变之所以在变法短短103天后爆发,问题就在于康、梁、谭等人太过激进,甚至是冒进。康有为等人明知光绪权力有限,急忙忙在权力中心安插自己人,排挤异己,刺激慈禧。
戊戌变法是在慈禧太后全程监控下进行的,没有她的支持,新法一天也推行不了。政变发生后,康有为在境外接受记者采访,出示经他篡改的光绪“密诏”,将帝后矛盾公之于众。这种做法陷光绪于危险境地。
不仅仅是极端保守派,很多主张改革的人都对康有为实行了不同程度的抵制。张之洞只是其中一个。
读+:张之洞对康有为和梁启超二人的看法有区别吗?
茅海建:有很大区别。梁启超第一次去武昌拜访张之洞,还只有24岁。那天张恰好娶侄媳妇,贺客盈门。张撇开宾客,专门与梁相见,拉了最亲的亲信陪同,宴至二更,许以优厚职务和年薪。我看了那么多“张之洞档案”,感觉这是他待人的最高优礼。但是梁启超仍以要办《时务报》辞之。张之洞不以为忤,一遇到机会,还提醒别人要对梁优礼有加。
后来张之洞越来越反感康有为的思想,对梁启超遵奉其师的做法不以为然,但仍有意做梁的工作,等待他改变态度。
最重要的思想家,最具远见的政治家
读+:你怎么看待张之洞在戊戌变法前后的表现?
茅海建:首先我们要看到他是一个普通人,你看他被召入京辅政时,那种畏首畏尾、拖延抗拒,那种害怕揽事、害怕进入政治漩涡的心态。他深知京城政治生态复杂,不像我们觉得入京辅政是天降大任,他首先想到的是自身安全。
戊戌政变发生后,张在悲痛之余(他的得意门生杨锐被杀),私下指责昔日的朋友黄遵宪是“康党”.“康党”在当时气氛下是很严重的罪名。黄遵宪很早就与张有过从,张曾经为黄的仕途铺过路。后来黄遵宪在奉旨处理《时务报》纠纷时,表现出心向康梁的一面,张之洞就此不能再原谅他。政变后有人想推举再用黄遵宪,征求他的意见,他用“钻营嗜利,险狠鄙伪,毫无可取”这样刻薄的词语形容黄遵宪。当然,人是复杂的,我们不能因为哪一句话哪一件事就给人下定论。
读+:我们今天该如何看待张之洞的成就?
茅海建:张之洞是中国近代的转型人物,其在《劝学篇》中表现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文化观,恰是那个转型时代最有实践意义的理念。
思想家可以超越他的时代而指引后来者,政治家则必须坚实地站在时代给他搭建的舞台上。对政治家来说,任何一种轻率的超越都有非常大的危险。
张之洞毫无疑问是那个时代最重要的思想家,但不是那个时代最优秀的思想家。他不是那个时代最具实力的政治家,但又是最有远见的政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