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前半段总是不停增殖的,比如钥匙。从小学时脖子上吊着的一把钥匙到越来越多的钥匙,父母家的,自己家的,单位的……增多的钥匙见证了人生的延展。
钥匙还象征什么呢?成长、权力、信物。
是的,多年前,我一位女友爱情的开端就由一把钥匙正式开启。毕业上班后,单位分给了她一套小两房,那个阶段她开始和一个男人交往。这段交往遭到家里的猛烈反对,若干理由,每一种理由对爱护女儿的父母来说都是正当的。她同意父母的若干理由,但每一种理由,她都有另一种理由来驳倒。
有时他来找她,到得早了,就在门口等她。一次她被事耽误,比他们约好的时间晚了不少。那时没手机,联系不上。她回来时,他在寒风里等了一个钟点。此后,她告诉他:钥匙放在门口一只小花盆下。
后来他们结婚了。她忘性大,老不记得带钥匙。那把钥匙就一直放在花盆下。
另一个女友,钥匙却是爱情的黑色纪念。起初也是两情缱绻,她有他住所的钥匙,随时可开门进去。她以为找到了打开幸福之门的钥匙。后来她去外地参加了个培训,回来后他告诉她,家人要来住一阵,让她暂时别来。
等她觉得哪里不对了时--她攫着那把钥匙去开他的门,却打不开了。他换了锁,他说家人弄丢了钥匙因此换了锁。不过她很快知道真实原因是:他移情了。
这扇门,她再也没踏入。一把失效了的钥匙,不再是爱的索引,它对应的是防护,以及冰冷的隔绝。
不到半年,丢了两部电动车,崭新的车钥匙一直没扔,像许多早该清理掉但总没清理掉的东西:坏了的笔记本电脑、不再用的MP3、失效的病历报告与情书,等等。
类似钥匙散落家中,它们已失去用途。钥匙尚完好,似乎可以再打开一百遍,一千遍锁,可它们没用了。有次我问锁匠要不要,他说用不了,已有齿形的钥匙无法再锉刻,新钥匙必须用新锁坯才能配。说着,他拿起正在配的一把钥匙,眯起眼瞄一下,再锉几下。在我看来一切齿形都相似,他却能看出千差万别,在调整中使它刚好契合要开启的物件。
有几次,我忘带钥匙,取了父母的钥匙来开,一把把试去,有几把捅进去了,甚至可左右扭动,但就是开不了。它不是正确的那把。唯有锁芯与齿孔全都严丝合缝,锁才能被打开。
锁是这样精密的装置,只有完全匹配的钥匙才谙晓其间秘密,二者间的对应如人海中的某种呼唤与应答……
只能是那一个。唯一的“那一个”.
之前以为真有“万能钥匙”,能无锁不开,后来才知,它其实是由各种钢丝、铁钩和齿模组合的拨动工具。运用机械力学原理巧妙拨动锁芯,说到底,那和钥匙无涉了,只是工具。
与锁原配的,仍只是一把匙。
在锁的内部,是怎样咬合紧密的微型世界?
又购了新电动车后,网购了一把车锁。据说锁芯体和转动轴运用了专利防盗技术,自此电动车没被盗过。车钥匙看去普通,两边波浪状的齿形也无稀奇,但它掌握一把专利锁的机窍。使用不熟练的人常会钥匙空转,开启不了。它的诀窍是,当钥匙空转时,只要把钥匙往相反方向旋拧几下,锁便开了。家人抱怨车锁难开时,我近乎私自占有这把钥匙的秘密:它并不难开,只是要找到那个锁与钥匙咬合的“点”.
一把再强蛮的锁也会有一柄对应的钥匙。
“心息相通”说的是人与人的关系,也是锁与匙的关系。
某个深夜,因为要找一把久已不用的钥匙,找出了一盒废弃钥匙。
面对这些钥匙,不知为何,有些难过,像多年前一个冬夜,读到“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那一种荒芜。
当一把钥匙离开了锁,它们彼此都陷入了畸零。
那些失掉钥匙的锁就像暗黑荒原,那些找不到锁的钥匙同样失去了可通往的道路,也许不再能称它们为“钥匙”,它们只是或厚或薄的--金属。
在哪看过一句话,“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你,我必将锈成一把无法开启的锁。”
没有比一组锁与匙更能象征爱的实质的物象了。那正是爱的独特性所在。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去过一座南方的山,山侧的铁链挂满了锁,据说都是有情人挂上的。之后,钥匙扔进山谷,意喻锁再不能开启,象征有情人永不仳离。那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锁,组成一道爱的铮铮宣言。它们看去充满成年人的天真,也令人感动--即使,明知一把锁能承载的非常有限,即使明知世事常常事与愿违,也不能阻止这一刻,人们怀着虔信,将“与子偕臧”的衷愿托付给一把沉默的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