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小说《白鹿原》,让白鹿原这个神秘的地方为世人所熟知。作为一名“原下人”、《白鹿原》的作者,著名作家陈忠实与白鹿原这块神奇的土地有哪些缘分?白鹿原又有哪些震撼人心的魅力,让作家为它倾情书写呢?记者为此采访了陈忠实先生,他为我们讲述了他眼中的白鹿原。
记者:从小生活在白鹿原下,在您青少年时代,与白鹿原有过哪些接触?对白鹿原都有哪些印象呢?
陈忠实:白鹿原(后简称原)上住着我的姨妈和舅舅,所以,从我能跑动路、能上原开始,就时常跟着大人到原上走亲戚。原上的孟村镇、狄寨镇都是古镇,每逢集便非常热闹。从上初中时起,每年暑假,我都要从生产队里买来一些蔬菜、水果(沙果、桃一类),一个人挑到原上的集镇、村庄里去贩卖。那时还是个娃娃,一次只能挑得动四五十斤的蔬果,能挣个几毛钱,偶尔挣到一块钱,就是大赚了。就这样一个暑假下来,如果能把一学期十几元的学费挣够,就很不错了。除此之外,只要逢年过节,我都要到姨妈和舅舅家里去。
当时的我年纪不大,虽然对自己身后的这片原并不陌生,但也缺乏了解。总体的印象,就是原上的人好像比我们原下的人生活富裕些。这可能是因为相较于原下,原上每户人家占有的土地面积较多,小麦产量较高。
原上有许多大村庄,这些村庄的历史都很悠久。过去,许多村庄都是以宗族的形式来进行管理的。大部分的村庄里不仅设有祠堂,而且还建有学堂,经济条件稍微好一些的人家,都会把娃娃送去读书。所以,原上传统文化的氛围比原下的更浓郁。我小时候总感觉原上的人温文尔雅。
记者:是什么原因,使您选中白鹿原这样一个地理范围来构思自己的长篇小说?
陈忠实:从喜欢上文学,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一直关注的是当代生活,也一直以当代乡村生活的变迁、农村制度的变化为写作素材,几乎没想过要写1949年以前的生活。而我作品所涉及的地理范围,也是以白鹿原下的灞河川道为主,就是我从小生活、感受最深的一种自然环境,只是在大的环境里涉及白鹿原,但都没有关注原上的生活,因为那儿不是我的生活故地。后来引发我写白鹿原的因素有两点。
其一,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在中篇小说《蓝袍先生》中,涉及白鹿原1949年以前的一些情况,因为小说中的蓝袍先生就生活在原上。这是我第一次接触1949年以前的白鹿原,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对1949年以前白鹿原上人的生活情况还不熟悉,只是在年少时听说、看见过一些。
其二,恰好在这个时期,国内文坛突然掀起了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其中一位古巴小说家卡彭铁尔在离开法国时,说过一句话:“在欧洲现代派的旗帜下,容不得我。”对我产生了震撼性的影响。卡彭铁尔回到拉美,在海地体验生活,写出了一部《王国》,这部书后来震撼了我。我从卡彭铁尔的身上,突然意识到,我对我脚下的土地(白鹿原及其周边地区)的历史渊源、历史演变,以及原上经历了哪些大的历史事件,我都不了解。卡彭铁尔能在海地体验生活,而我最起码不用跑到外国去,我要了解我周边这几个县的演变,就是包围着西安的三个县:长安、蓝田、咸宁(辛亥革命前的西安建制)。
我首先了解的就是蓝田县。当我打开蓝田县县志的第一页,就看到了上面引《竹书纪年》中的一句话:有白鹿游于西原。因为白鹿原位于蓝田县的西边,所以被称为西原。而在看到这句话之前,我只是隐隐约约听到别人曾称这里为白鹿原,却并未注意。我们当地(居住在白鹿原北坡下),一般都称其为南原,正式一点就称其为狄寨原,而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往往只用一个原字来称呼它。所以,白鹿这个名字一下就吸引了我。
记者:您在查看了一些历史资料后,白鹿原的哪些魅力吸引了您?
陈忠实:一个县的县志,就是一个县的百科全书。通过蓝田县的县志,我不仅了解到蓝田县的一些事情,也了解了原上的一些事情。白鹿原上的历史很长,而我主要关心的则是近代以来的白鹿原。
第一件让我为之震惊的事是,在辛亥革命后不久,白鹿原发生的一次“交农”运动。辛亥革命以后,人们以为自己的日子从此能好过些了,然而新任的蓝田县官员却要向农民征收远远超出封建清朝的税收。所以,包括白鹿原在内,整个渭南地区都发生了一场交农运动,就是把农具交出去,罢种罢收,实际上就是农民的罢工运动,他们当时的罢工形式,就是把镰刀、铁锨、头交给县长。看到这样的历史,我第一次震惊:我们号称知书达理,受儒家文化影响很深的白鹿原人,竟然有这么强烈的反抗意识。
在一份党史资料里,我还看到,上世纪20年代中期,原上有一个年轻人,考到北京大学念书,大概在那时接受了共产主义理论,放假回家后,他便在原上孟村镇的一个私人粮站里发展了两个农村人,建立起了原上第一个共产党小组。这件事同样令我非常震撼,因为在我印象中,中国共产党早期的共产主义运动多在北京、上海这些东部大城市。从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起,仅仅经过了两三年时间,我怎么也想不到,身后的白鹿原孟村镇,已经建立起了一个中国共产党支部。我甚至因此改变了对陕西人的认识。我们通常认为陕西人保守,只要有一碗黏面吃,就什么都不管了。但是在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后没几年,在我们偏远的白鹿原上,就出现了党支部,你怎么能说陕西人落后呢。从那时起,我对白鹿原人刮目相看,对陕西人也重新认识了。那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中国共产党早期的党组织离我这么近,这种感觉跟听到中国共产党在上海成立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在蓝田的历史资料中还查到,在刘镇华围攻西安城时,当地的地下党组织,以及一些激进团体,都在对付刘镇华。当时刘镇华在西安城东郊设了很多粮库,称作粮台。白鹿原上一个中共党员赵伯平,组织群众把刘镇华设在狄寨镇上的粮台烧掉了。这一举动对刘镇华的部队造成了严重的损失。
以上这几件历史事实,从此改变了我对白鹿原的理解。中国近代很多重大的历史事件,几乎都在白鹿原上有所反映。我从此才逐渐认识、了解了以白鹿原为代表的,我所生活的这块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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