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树林是一条南北街道的名字,它北接端履门,南抵文昌门。西侧是西安碑林博物院,东边是卧龙寺,卧龙寺东边是汉代儒学大家董仲舒墓,也叫下马陵。这一路是西安的文脉所在。我们此次造访的高培支旧居,便位于柏树林街兴隆巷四十二号。
寻找老宅子的印迹
一条青石小巷,静谧悠长,尽头会有一座有着斑驳的生漆门的老宅,屋顶上造型优美的兽脊栩栩如生……边走边思忖间,一座被高楼大厦遮挡起来的百年老宅显现在眼前。“这座房子是西安城内建筑格局保存最完整的清代民居,宅子的主人,是我国戏剧界赫赫有名的易俗社创始人高培支先生。”与我们同行的美院青年教师高海平向我讲述着他所了解的这座老宅。
印象中的老宅,大抵会给人一种古朴、雄浑、神秘的感觉。宅子门前的拴马桩,轻而易举地把我摆渡到一百多年前的时光。站在门外打量:之前听说过的一溜五家的大宅如今都没了踪迹,只剩下这一幢。似乎没有了平日可以说话的四邻,它也会变得静谧肃然,大门紧闭。大门开在院子的东南角,有着涂着黑色厚厚生漆的门楣。据说门上曾经有很精美的木雕,如今木雕都已经不见了,找不到一点痕迹。听同行的老人说:“现在门也旧了,门外的木雕都已经没有了,原先很有气势很有派头的。”
前院的水不往后院流
打开紧闭的宅门,我们踏入了一个古朴、大气、幽深的宅院。大门上有着硕大且倔强的钯钉,极其牢固。厚重的门背后是粗重的门闩,整座院子大门很小,而里院却非常宽敞,即“口小里大”的格局,传说这样的布局能够聚财。
整个院落,从前至后一院比一院高,俗称“步步高”。关中民间有“辈辈儿鸡儿辈辈鸣,前院的水不往后院流”的俗语,有步步高升的寓意。与大门正对着的是一个照壁,照壁上砖雕着斗大的‘福’字,‘福’字的四角围绕着的是蝙蝠,喻示多福之意。与大门挨着的一栋临街的房子是街房。照壁转个角,便是前院。前院的四间厢房全是“房子一边盖”的造型。来不及细打量,强烈的好奇心使得我们快速地穿越着整个院落。院子里没有住人,显得有些落寂和荒凉,但这毫不影响我们探寻一座老房子的秘密的热情。
“老屋已经四五年没有住人了,没有水和电。”随我们一起回“老屋”的高公亮先生(高培支次孙)给我们讲道。沿着青砖铺就的地面,一路匆匆来到过厅。过厅是个三间的房子,正中间一间悬挂着一块牌匾,褒奖的是一个叫高映珍的人,上书“孝阙流芳”四字,落款是中华民国大总统书。过厅有着很显眼的两根立柱,柱子脚下分别用石墩垫脚。遥想当年漆黑的明柱,配上地上的青砖,相得益彰,一定颇有些气势罢。
站在过厅的视角
宅子的过厅为硬山明柱出檐式,前后、东西对称。从过厅窗子的格子看院子里面,视角很独特,像是隔着时空在窥视这座院子:屋檐上的瓦头(滴水)整齐地直指向院当中,院子里门窗紧闭,神秘而幽静。上房是硬山明柱出檐二层阁楼。街房是个三间的套件,门上刻着栩栩如生的人物、花卉,并没有因年代的久远而模糊不清。街房与过厅相对,院子东西两侧各有两间房,都是“房子半边盖”的厢房。院子正中略低于两侧的地面,房上虎头瓦当、院内雕花门窗,院子里没有风景,只有满目杂乱和萧条。
迈过过厅,直奔二道门。关上第二道门,门内便是一座隐秘的四合院。二道门为三开门,即正门带两个偏门,且前后、东西对称,带有耳房。门楼砖雕精美,除花鸟竹木之外,“平为福”、“苍竹”等字如浮空中,与厢房刻花的窗格相映成趣。中间的门没开,我们只好从右边越过,转入上院,院落的格局与前院一样,不同的是院子中间有一株翠绿的冬青,给这个偌大的院落增添了零星生气。
上房的光景
上房坐北朝南,四扇对开门紧锁着,门头的木雕保存完好。门上雕刻着的梅兰菊竹四君子图案,彰显着上房的尊贵。左右打量,便可见西山墙与上房之间有个狭小的旁门,循着旁门,左手看过去,有一块刻有朱红色的“泰山石敢当”字样的青石,斜躺在一堆凌乱的砖块中,这里也许曾经是一口井,打量旁边的墙,赫然有曾经安置辘轳(旧时用来绞水的工具)的凹痕,“这底下是我家的井,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填了。”高公亮的话印证了我们的猜测。我们目光的右上方是上房阁楼的木梯,古老的梯子落满了灰尘,许久没人登上阁楼的样子。木梯的顶头便是阁楼的门,推开它,先嗅到一股年份的腐朽的气味。阁楼上光线昏暗,堆放着些杂物,两个雕花后窗居然仍可以打开,只是后院再也无可看的风景。从阁楼上斜着看房梁的结构,三间屋子框架敦厚,严丝合缝,阁楼楼梯的下方,是一处窄窄的过道,过道尽头,便是后院,后院里也并无可看的风景,与前面院落不同的是,后墙上大量斑驳掉落的墙皮提醒着我们这座宅子的年龄和它经历的风雨侵蚀。
我们想听这座宅子的故事,急奔向在上房门外等候我们的高家孙媳,孙媳妇张阿姨都60多的人了,拄着拐杖,表情淡然而从容。
百年的家事 诉与谁说
宛如沉香屑,一座雅致浑厚的宅子,它的旧事无论何时谈起,都令人心思神往。而四合院也总是有故事的,何况这座院子的主人还赫赫有名。“我是1960年结婚嫁到这座宅院里的。听家里的老人说,这所宅子是清朝末年建的,是我爷爷高培支先生的父亲,我太爷爷买来的。”高培支老先生的孙媳妇给我们讲起了这座老宅的“家事”……
见证易俗社曾经的沉浮
“我爷爷高培支,是易俗社的创始人之一,我听家人说的最多的,就是我爷爷他们那一辈人在新时期践行移风易俗、创业的艰苦。”张阿姨告诉我们,辛亥革命之前,秦腔传统剧大都是宣扬情爱的剧本,而高培支、孙仁玉、李同轩等老一辈易俗社人,从五四运动后便高举起移风易俗、辅助社会教育、振兴西北文化、提倡西北实业的大旗,积极发起成立了陕西易俗社。同时还成立了进步的写作班子,写了很多教化民风,宣传文明的剧本。“我记得有个剧本里有这么一句:小生托尔斯泰……”张阿姨笑着说,那时候新潮的易俗社就已经用秦腔在演绎国外文学作品了。
“这是什么?”我们在各个房间之间搜寻着这个宅子曾经的“故事”,满地狼藉里一个发黄的册子映入我们眼帘。捡起来一看,上面书:纪念高戒忍先生特刊。中间一个画像,像赞为:护寺宣教、悯人悲天、功在佛国等等。大意是褒赞高戒忍居士一生弘扬佛法的事迹。“这是我二爷爷,他曾是陕西佛学会会长,生前经常和卧龙寺的方丈一起参禅论道,他曾经给寺院捐款,卧龙寺专门写了册子,以褒扬我二爷爷的善举。我爷爷当年就是为了方便二爷爷在寺院工作便利,才把宅子买到了卧龙寺旁边。”张阿姨提起家里令他们骄傲的长辈,心情也好了很多。
过厅的西间,一沓发黄的手稿,散落在地上,我们捡起来,居然是高培支先生的手稿。上面用清秀的小楷写着:第十六幕,人物:王夫人、将军等等。像是一个大戏,仅从这点戏文已经看不出是哪一出戏了,先生在手稿上认真圈点、推敲的痕迹还在。我们想象:前辈为实现“革命即易俗,易俗即革命”的夙愿,一天的工作之后,在书房点一盏油灯,写《夺锦楼》《亡国影》《甲午海战》的情景。先生以他的新潮思想和胆识,写出《鸳鸯剑》,开创了长本戏的先河,得到戏评者“长江大河,波澜壮阔”的美赞。
易俗社的发展,离不开曾四次担任易俗社社长的高培支先生的贡献。“听老人说,我爷爷每天都起来的特别早,天黑,他总是提着一个带玻璃罩的风灯,步行到易俗社上班。在易俗社之前,学戏的学生是不学文化课的,从我爷爷高培支先生开始,他要求易俗社的学员,每天都要先学文化课,要做有文化的艺人。‘娃们家辛苦,不能从娃们家嘴里再扣钱。’我爷爷对易俗社的学员们像自家孩子一样心疼,他在易俗社给学生教文化课、给学生讲剧本,他不领一分钱工资的,他所有的收入都来自他给一个女中教语言的代课费。”张阿姨告诉我们,她爷爷高培支先生一生甘于清贫,热爱教育事业,大仁大义,1938年,丁玲带领西北战地服务团,来西安宣传抗日,高培支当时已经是第四次出任易俗社社长,没有收取一分钱演出场地费,还要求易俗社的学员向西北团演员看齐,陕甘宁边区的第一套秦腔行头,是易俗社赠给他们的,后来丁玲在接受肖云儒先生采访中,还专门提出了此事。
老宅子的守望者
“前些年,我们这一大家子一直都住在这个宅院里。我老伴(高公信)那会工资很低,公公的工资很低,婆婆也没工作,家里的生活来源就靠老爷子的工资。1960年,我爷爷高培支先生去世。维持一家的生活就成了问题,出于无奈才把前面的房子租了出去。其余的时间,这个大院都是自己一家人在住,所以我们院子基本上没有大的改动和破坏,保存得比较完整”。
张阿姨告诉我们,这座宅子都是土坯墙,有70厘米厚,冬暖夏凉。为了保护墙基,每年都要把原来的老墙皮铲掉,用麦秆和黄土和泥,新抹上一层墙皮,就像给老房子穿一层新衣裳一样。老房子年代久了,瓦和瓦之间有缝隙会松动,一到雨季,老伴都会到屋顶上去检查,看哪里漏雨,把松动的瓦重新摆放好,后来自己老了上不去屋顶,就教给孩子们去维修。我老伴一辈子都在为这座老宅子忙碌着,邻居笑称他都快成泥瓦匠了。
“我老伴在世的时候,每年一到雨季,尤其是每年的头一场雨,他就拿个竹竿捅水道,这样水就顺着院子底下的水道流到大街上,院子不会有积水。”
“文化大革命十年。那块‘孝阙流芳’的匾被我们卸下来藏在我奶奶(高培支老伴)的寿材后面,才得以保存下。你们看到院子里的这些砖雕,‘平为福’、‘苞竹’等,当年用泥糊了起来,才没被铲掉。上世纪80年代,有个国外的健康研究机构来中国考察,我奶奶那会已经是九十多岁了,算是高寿,专家就慕名来拜访我奶奶。见墙上有些没有完全遮盖起来的砖雕,问:这是什么东西,这么美?回答:这是好东西。那时候才把院子里有砖雕的地方用小刀细致地剔出来轮廓,再用水冲刷,一幅幅精美的砖雕才得以重见天日。”
张阿姨这样分析他的老伴:“他是个孝子,很崇拜爷爷高培支,认为他祖上留下来的房子,他就要保护好宅子的每一块木片砖角。”张阿姨的老伴高公信,临去世还惦记着老宅子,从医院出来去了兴隆巷,房子的大修已经即将完工,老伴还握着古建队队长的手,连着说了几遍谢谢。
老宅遭遇“梁上君子”
站在大修过的东山墙下面,张阿姨说了件令我们十分揪心的事:“今年春节前,我们家老宅被小偷洗劫一空。我爷爷的书、手稿,经过这次小偷的光顾,都彻底没有了。前面街房的门,小偷撬不开,便一脚把锁两侧的门板踹了开。”张阿姨心痛地一边讲着,一边收拾起满地狼藉。地上散落着高家后人的照片、曾经的自行车证、粮票、一些黑白泛黄的老照片……我眼前,一个无奈的老人,满眼的痛心,转到前院,门上精美的雕花如今像个漆黑的窟窿,无奈而忧伤。当我们听说高家这座百年老宅前不久被洗劫一空的时候,气愤之余,有了些思索,老宅子以后怎么办?几十年、百年之后,这座老宅还存在吗?
我们现如今已无法想象昔日这座宅子热闹的光景:易俗社移风易俗的思想火花是怎样产生在这座院子,更无从追溯它与卧龙寺之间的故事。走出这座宅子,站在门口的拴马桩前冥想:高培支先生无数次把一盏风灯挂在拴马桩上,回身轻轻地关上宅门,提起风灯,独行在天色欲晓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