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独妙于韵――读范景中《中华竹韵》

时间:2011-12-28 21:14来源:新华副刊 作者:肖 鹰 点击: 载入中...
 中国人之爱竹,最著名的是东晋王子猷。王子猷是东晋时代以风流雅趣著称的名士,其父王羲之和兄王子敬是书法史上的“二王”。王子猷爱竹成命,即使暂时借住朋友家中,如果无竹,也要命仆人种上。他说:“何可一日无此君?”

 

    读《红楼梦》,最可怜惜之人,当是林黛玉,而黛玉最怜惜之物,却是竹子。在大观园中,她居住的是“有千竿翠竹遮映”、“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竹林精舍“潇湘馆”;她在贾宝玉送来的手帕上题写情诗三首,第三首是:“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大观园中办诗社,探春为黛玉取的别号是“潇湘妃子”,探春说:“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潇湘馆,他又爱哭,将来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作‘潇湘妃子’就完了。”探春一言成谶语,在宝玉和宝钗成婚之夜,悲痛伤病的黛玉,焚诗断情而亡。黛玉的精妙高洁、痴情悱恻,苦泪香痕,实与湘妃竹互为形神。

 

    清代画家郑板桥,“专画兰竹,五十余年不画他物”。他以竹为人生最佳居友。他说:“十笏茅斋,一方天井,修竹数竿,石笋数尺,其地无多,其费亦无多也。而风中雨中有声,日中月中有影,诗中酒中有情,闲中闷中有伴,非唯我爱竹石,即竹石亦爱我也。”(《板桥题画·竹石》郑板桥许多题画诗表现了他对竹子的独特感识和寄托。“湘娥夜抱湘云哭,杜宇鹧鸪泪相逐。丛篁密筿遍抽新,碎剪春愁满江绿。赤龙卖尽潇湘水,衡山夜烧连天紫。洞庭湖渴莽尘沙,惟有竹枝干不死。竹梢露滴苍梧君,竹根竹节盘秋坟。巫娥乱入襄王梦,不值一钱为贱云。”(《为黄陵庙女道士画竹》)这首诗也以“娥皇女英泪渍斑竹”为典,但写出的却不是黛玉式的苦泪香痕,而是郑板桥的持节倔强。因此,在他的笔下,无论与秋兰相伴,还是立身于峗崖,竹均以其瘦劲孤高之形,展豪气凌云之志。

 

    近日读到范景中教授著《中华竹韵》,方知自《诗经》以来,一部中国文化史,在数千年中始终吟咏描绘着竹的风采神韵。《中华竹韵》全书上下两册,共五章,分别是:第一章,有物曰竹;第二章,竹谱;第三章,爱竹者;第四章,艺术;第五章,竹屋。在书中,竹的物性、竹的史籍、文人墨客爱竹的轶事、竹在艺术史中的变迁和竹的民居艺术,都得到了丰富别致的表现。无疑,将此书作为一部认知和欣赏中国竹文化史的引导来阅读,是很有趣味的,读者一定会有“气象万千,精彩纷呈”之感。就了解中国竹文化的知识而言,我在“有物曰竹”、“竹谱”和“艺术”三章中获益良多;而就对竹的情趣韵致的感知、品味而言,“爱竹者”和“竹屋”两章则给予我许多滋养和启发。

 

    清代学者符曾说:“凡花之妙,在于香色。而竹则无色无香,独妙于韵。盖香色易知而韵难知,宜赏韵者鲜矣。”(《评竹四十则》)这是我所见对“竹之为物”的至为精妙的评断。我以为,无论以中华审美风尚的精髓而言,还是以竹所给予中国文化史的精神意蕴而言,识竹都当从一“韵”字着眼。在汉语文化中,以竹为题的论著,数以千记,20世纪后期以来,以“竹文化”为题的著作也有多种,然而,在文化层面以“竹韵”为题的,仅见范景中的《中华竹韵》一例(中国国家图书馆网搜索结果)。范景中教授此著,虽然全书分为五章,各章材料论题有别,但我们在阅读中会感受到,作者的思路和语言都始终围绕着“竹韵”二字纵横开合。因此,这部书就超脱了一般介绍中国竹文化的图书所泥于知识、义理的板扎拘束,读起来就有一种仿佛置身千古沧桑的竹林中,聆听这“非草非木”的天物的长歌短咏。
《诗经》有言“有物有则”,唐代孔颖达诠释说:“有物有则,即是情性之事物者;身外之物,有象于己则者;己之所有法,象外物。”(《毛诗注疏·诗谱序》)孔颖达的解释,简而言之,“有物有则”是指人的情感精神与自然事物如两面镜子一样互相印照比拟。中国文化的“竹韵”,实则就是在中国文化发展史中,历代文人墨客与竹共同居处生息而体会提炼的诗意结晶。因此,文人墨客爱竹写竹画竹吟竹,与竹共同歌舞呻吟,不仅是对竹之为竹的“物性”有深刻精妙的认知和领悟,而且是他们将自己的性情念想,甚至于家国历史情怀,都投射到一竿翠竹的枝节叶梢上了。“故板桥画竹,不特为竹写神,亦为竹写生。瘦劲孤高,是其神也;豪气凌云,是(其)生也;依于石而不囿于石,是其节也;落于色相而不滞于梗概,是其品也。竹其有知,必能谓余为解人;石也有灵,亦当为余首肯。”(《郑板桥全集·补遗》)所以,“中华竹韵”,若谱为曲,不可方物之处,绝不止于竹之为物的神异幽妙,而且还在于中国文化所投射于竹枝竹节竹叶竹捎的那宇宙之光的灵明。

 

    范景中先生的《中华竹韵》之特别出色处,就在于将“有物有则”的中国文化精神彰显在“竹韵”的鉴赏和表现中了。该书从东晋的王子猷到清代的郑板桥,涉猎到了历史上重要的以竹为生、以竹为诗和画的文人墨客,勾画出了一个群星灿烂的“竹韵”世界。在该书“说人写竹”中,作者不仅扣紧写这些“竹中人”对竹的挚情深趣和他们赋予竹的诗文艺术,而且对如苏东坡等重点人物,更将他们的人生舒展在书中。这样,不仅丰富了竹文化的人生层面,而且赋予“竹韵”意味深长的人生基调。更可嘉许的是,书中不时在中西文化对比的层面展开对传统竹文化的解读,这就让读者以竹为焦点,开拓对传统中国的自然意识和生命精神更深广的领会思考。

 

    当然,《中华竹韵》一书还有可拓展的空间;在文章细节中,也还有可斟酌处。比如:其一,五章之间,内容分割似有纠结处,不够明晰;比如,在“第四章艺术”中,放进董小宛的故事,似不如放在“第五章竹屋”一章更妥帖,因为董小宛并未对竹的艺术有何探讨贡献;其二,文中引入中西文化对比,是有意义的,但是,就贴切“竹韵”主题而言,又嫌漂移了些;与中国人的竹文化相对,或可谈西方人的玫瑰文化?这当中的差异关连,是否多有可探讨处?其三,作者是美术专家,书中对于竹的美术的梳理、阐述,似乎限于篇幅而不得从容舒展,读来颇有意兴不尽之感。这自然是我苛求于作者的说法,竹韵幽微,千古从来谁说尽?

 

    许江先生说:“从中国人与竹相伴相居的现象,到中国竹的人格化倾向,再到中国墨竹成为人格化的可感可见的载体,进而成为中国人相忘其中的眼光和心境,竹包涵了中国人独特的现实与心灵的周遭,孕育了一个民族历史的疏影清魂、持贞守节的文化品质,并形成了一个天人相合的隐秘的文化通道。”(《中华竹韵·序》

 

    许江先生此言,不仅揭示了该书的主题所在,而且也对当代审美提供了非常有意义的启示。当代审美,凭高新技术的制造和控制力,以对物象的肆意宰割和占有为能事,结果不仅导致物象资源的可怕耗费,而且造成物象的无意义化和无趣味化嬗变。然而,自然物的风彩神韵必须在人与物相居相伴、性情往来中才会被感触、生发。读《中华竹韵》,如我们能得此启发,则可从当下对物象的贪欲追逐中解放出来。如此,眼前只是一竿枝叶扶疏的翠竹,你亦可感悟到拨动你人生琴弦的无尽神韵。

(责任编辑:鑫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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