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我们一起来说一个题外话:少林棍法与西北牧羊人。
就像舞蹈来源于劳动一样,武术亦是。劳动不但推动了人类的进化,而且还创造了人类社会的一切。武术的内容非常丰富,有十八般武艺之说。棍是两头不带任何兵刃的木头,是一切武器的基础。少林僧侣们正是用这最为基本的武器来习武防身、惩恶扬善,并使棍法这一武术发扬光大的少林棍。然而,在武术界里却有东枪西棍之说,少林寺地处中原,其棍术在武林中甚至没有一个门派可以比拟。很明显,东枪西棍中的“棍”是其棍法的最早来源。
东枪西棍,少林棍法是否源起于西北牧羊人?2005年,我带着这一大胆的设想采访了马德先生。
家住兰州市城关区的马德先生出生于武术世家,自幼受家学熏陶,挚爱武术。经过多年潜心研究,他完成了《少林疯魔棍法阐宗》一书,对少林疯魔棍法这一武术精髓的渊源、招式、法则作了较为详尽的论述和注释。该书2003年由北京体育大学出版社出版后,立即引起了武术界的关注。
大西北是我国古丝绸之路的重要通道,也是古战场之一。民风朴实,强悍尚武,为西北地区武术的形成和发展奠定了广泛的群众基础。远古时期的大西北,地广人稀,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大多半农半牧。牧羊人为不使自己和羊群受到狼虫虎豹的伤害,手中始终提着一根木棍(用西北人的话说应该是鞭杆)。上山了,羊儿吃草,牧羊人无事可做,于是便拿起手中的鞭杆练练打狼的本领,时间一久,便练成了一套棍法。于是,牧羊人也便有了武术。
“十个羊把式九个会拳。”在我的老家靖远和河西一带,至今还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方言,羊把式指的就是牧羊人,而拳就是武术。为什么那么多的牧羊人会拳,而且这种拳就是用牧羊的鞭杆来挥舞几下,以达到自我防卫、攻击来犯的目的?这就很能说明武术界东枪西棍的问题了——中原土地肥沃,以耕种为主,人们自然是不会用西北人放羊用的鞭杆来防卫了。更何况,这些牧羊人的拳术并非师傅教出来的,完全是自学自练、浑然天成。如果将他们的拳术汇总在一起,不知可不可以用博大精深一词来形容?
马德先生很快证实了我的这一设想。
西北地区在古代为荒蛮之地,历朝历代流放或来此避难的官吏、甚至武林高手络绎不绝。热情好客是西北人的天性,大家同居一地,难免要切磋技艺,而牧羊人在武林高手面前练练他们的鞭杆拳,也是情理中的事。牧羊人的鞭杆飞舞,自成体系,当然会吸引落难或游历于此的武林高手们的眼球,他们能不将此记在心中,细心揣摩,认真研究,汲取其精华用于自身吗?尔后再在中原举行的武林大会上,与其他高手们一决高低吗?
马德先生还告诉我们:民国姜容樵著《少林棍法》一书《序》中说:“按,少林棍法始于隋。大业中,寺僧以棍破群盗,由是遂以少林棍名天下。唐宋以来,代有传人。其时所传,仅顺把十八棍,后发明阴把三十二棍、六十四棍,即今群羊棍、齐眉棍、疯魔棍、行者棍是也……”马德先生说,《序》中并没有提到棍法为某人独创,而既然不是独创,就一定是群众智慧所为。
著名武术家吴图南《国术概论》一书中记述:明朝嘉靖年间,有一少林高僧智远,在西北遍访武林高手,他得知在兰州水北门(今天的永昌路北口一带)有一李姓老人是位武林高手,于是他出言相激,两人过手,智远被击倒在地。于是,智远将李氏父子请到了少林寺,后来李氏的儿子皈依佛门,取名澄慧,独掌少林十余年。这段记载,有力地说明少林棍术与甘肃地方武术鞭杆之间的关系。
清咸丰年间,少林和尚杨怀洲因人命官司流落甘肃张掖、武威一带,后辗转兰州,在五泉山被武术家张新桥收留而定居于此。以后,他传授的疯魔棍法威震武林。这在史书上是确有记载的。不知杨怀洲在流落河西时,是否受到过牧羊人鞭杆拳的启示?
疯魔棍是少林棍法的一种。其套路由天齐、天门、疯魔、纽丝四部分组成。历史变迁,沧海桑田。在近百年已形成具有西北风格而不同于其他拳种技法特点的棍法套路,大西北的牧羊鞭杆就这样被发展和演绎成了一门深邃的武学。
今天的敦煌壁画,给我们保存了丰富的古代文化信息。人们在壁画上可以找到古人生活的各个方面的场景。武术也不例外,专家们深入研究敦煌莫高窟里古代技击的壁画后发现,在历史上包括敦煌在内的西北地区确实是一个武术之乡。
作为东西方交往的十字路口,敦煌容纳了方方面面的文化。在冷兵器时代,人们防身自卫往往取决于个人技击水平的高低。护卫驼队、对外作战都离不开技击。
敦煌壁画中,有很多反映徒手格斗的内容。第428窟中有一个对打图,画面描写的是两位身强力壮的武士,在进行徒手较量,从拳术的动作来看,武士技击的手法类似西北地区流行的八极拳。
还有些专家从第290窟6条长达20多米的连环壁画的相扑壁画上得出一个结论,日本的相扑起源于中国。同时更多的专家发现了大量的武术表演,比如285窟中的力士舞、53窟中的蹲射图、61窟西壁的剑术壁画。
这些壁画中的动作,身体各个方面协调有力,有非常强的技击能力。专家认为,它们就是今天流行于西北地区的八门拳。
由于频繁的战争,古代西北地区的武术技击非常兴盛。至今在祁连山中还能见到许多村庄,人们在秋冬时节,还举行各种各样的武术比赛,村民以磙子、碾盘、石锁以及随处可见的木棍进行练习。
明茅元仪《武备志》云:“诸艺宗于棍。”用今人的眼光分析,棍同样是一切武器的基础。在没有铜器与铁器的时代,人们用来防卫的只能是木头,或者更为直接地说应该是木棍。至于石器,更多的则是被用来从事生产与生活的。
在棍上加上兵刃,算是对棍的一种武装,这样更容易击败对手,甚至置对方于死地。但这样做却有悖于人类的本性。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一向以慈悲为怀的少林僧侣们一直不愿将手中的棍变成刀、剑,甚至矛、戟等。棍因此在他们的手中炉火纯青,成为一门博大精深的武学。
粗犷朴实的西北汉子,在后来习武时,仍然对棍情有独钟,这恰恰也应对了他们憨厚和仁慈的情怀。这些汉子大多都是一些极为普通之人,他们带着一根棍子走天下,也用这根棍子来保障自己的人身安全。因为,在那个时候,剑在大多数时候被当成了一种身份的象征,刀在很多地方则是杀富济贫的侠客或者强盗的武器。而没有什么武器能比棍更充满人性与生活情趣的了。
据我所知,直至今天,甘肃秦安和通渭一带的货郎担,就是用一根棍子走天下的。他们或多或少都会一些武术,他们肩上的扁担便是一根浑然天成的棍子,当受到威胁时,他们依旧会用它来保护自己。多少年了,从旧社会到新社会,他们从来都没有想过用刀这种武器来攻击威胁自己的人和事物。
马德先生告诉我,他自幼喜欢长短棍术,在所有的武术器械中,他觉得长短棍最好使,两头没有任何装点,使用起来变化自如,得心应手。不知这算不算是西北人的一种个性?这位今年已经66岁的老人神情开朗,但在与我们谈到如今影视中那些假大空的武打场面时,他向我们表示了他的担忧。“一掌会推倒一栋楼,武术真有那么神奇吗?这会误导孩子们的!”他说,“武术本身就是用来防身健体的。”
在我的采访中,紧紧围绕着武字。中国的文字其实是非常有意思的,它不但是书面语言的载体,而且还向人们传达某种文化内涵,从而形成对某种事物潜在规律的一种暗示。中国向来就是一个崇尚文治武力的国家,但武的最高境界又在何处?一个武字把一切都说明白了——你看,“武”字像不像“戈”与“止”的组合?有什么能比得上让干戈平息更为可贵的呢?这也许就是为武之道吧。
与我谈话时,马德先生还多次提到武德。他仿佛是一部电视剧或电影里的某个出身武行的师傅,把武德看得比什么都高,反反复复地向他的徒弟们叮咛着这个问题。毋庸置疑,这是对于历史文化的一种传承。而这并非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完成的。
于是,我感到了一种信仰,一个为武之人对武德的信仰。我们的世界每天都在变,常常是前一天的旧面孔在第二天便变得面目全非,甚至悄然而逝。我们习惯了这种变化的过程与速度。因此,马德先生的信仰在我的心中变成了一种可贵的文化传承。身居现代都市,我因为坐在眼前的马德先生而真真切切地感受了一回绝非电视镜头当中的武文化。这或多或少使我有些惊讶起来。事实上,在我们这个不停变化着的城市中,总有那么一群人,一直都守望在传统文化的高地上,默默地为我们传承着一份几近古老的优秀文化。时间在他们的身上仿佛是停滞不前的,但他们却又一天天地苍老着……
结束采访时,我忽然发现武其实距我们很近,只是平时没有太多留意而已。当看到那些穿着健身服,拿着太极剑的老人面对夕阳提臂运气时,我猛然发现我们生存的这个社会已经是一个可以让人感动得热泪盈眶的时代了,我们不需要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而拿着刀枪去争斗了,人类的进步已让在长矛短棍、刀剑风霜中赫然醒目的武字渐渐暗淡了下去。有什么能比让武变成一种大众化的休闲健身运动更让人感动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