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许多人问过我,父亲是否像三味书屋里的寿老师那样对我教育的?比如在家吃“偏饭”,搞各种形式的单独授课,亲自每天检查督促作业,询问考试成绩;还另请家庭教师,辅导我练书法、学乐器;或在写作、待客之余,给我讲唐诗宋词、童话典故之类,以启迪我的智慧。总之,凡是当今父母们想的到的种种教子之方,都想在我这里得到印证。我的答复却每每使对方失望。因为父亲对我的教育,就是母亲在《鲁迅先生与海婴》里讲到的那样,“顺其自然,极力不多给他打击,甚或不愿拂逆他的喜爱,除非在极不能容忍,极不合理的某一程度之内。”
我幼时的玩具可谓不少,却是个玩具破坏者,凡是能拆卸的都拆卸过。目的有两个:其一是看看内部结构,满足好奇心;其二是认为自己有把握装配复原。那年代会动的铁壳玩具,都是边角相勾固定的,薄薄的马口铁片经不住反复弯折,纷纷断开,再也复原不了。极薄的齿轮、齿牙破蚀,即使以今天的技能,也不易整修。所以,我在一楼的玩具柜里,除了实心木制拆卸不了的,没有几件能够完整活动的。但父母从不阻止我这样做。对我“拆卸技术”帮助最大的就是前述瞿秋白夫妇送的那套“积铁成象”玩具。它不但使我学会由简单到复杂的几百种积象玩法,还可以脱离图形,自我发挥想像力,拼搭种种东西。有了这个基础,我竟斗胆地把那架父亲特意为我买的留声机也大卸开了。我弄得满手油污,把齿轮当舵轮旋转着玩,趣味无穷。母亲见了,吃了一惊,但她没有斥责,只让我复原。我办到了。从此我越发胆大自信。一楼里有一架缝纫机,是父亲买给母亲的,日本JANOME厂牌。我凭着拆卸留声机的技术积累,拿它拆开装拢,装拢又拆开。
在我上学以后,有一次父亲因我赖着不肯去学校,用报纸卷假意要打屁股。但是,待他了解了原因,便让母亲向教师请假,并向同学解释:确不是懒学,是因气喘病发需在家休息,你们在街上也看到的,他还去过医院呢。这才解了小同学堵在我家门口,大唱“周海婴,赖学精,看见先生难为情……”的尴尬局面,友好如初。我虽也偶然挨打骂,其实那只是虚张声势,吓唬一下而已。父亲自己给祖母的信中也说:“打起来,声音虽然响,却不痛的。”又说:“有时是肯听话的,也讲道理的,所以近一年来,不但不挨打,也不大挨骂了。”这是1936年1月,父亲去世前半年,我已将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