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个文学迷，却是从未进过学堂的。但她自幼记忆力超群，趴在私塾门外玩，认起字来过目不忘。以至于后来读书看报，竟能够一目十行。我记忆中的母亲，总是蓬头光脚，一边做饭一边读小说，常把饭菜烧糊；她口才极好，也乐于表现，最爱谈古论今，经常给我们讲一些鬼故事，还有就是隋唐演义等等；我家还积攒过一柜子书，大多是名著。作为当时的一个农村家庭，这简直算个奇观。她的儿女虽然感觉不到足够的温暖，却就此得到了良好的文学启蒙，个个文笔不错。除我以外，我二姐、三姐都曾是八、九十年代的文学青年。她唯一的儿子，我的弟弟，如今也算是小打小闹地卖文为生。母亲为此简直要居功自傲了。

　　她这一生，没有得到过父爱母爱，也不懂得关爱儿女家人，又不够勤俭温和，实在算不得贤妻良母，以至于整个家庭的气氛缺乏温馨。我至今记得，曾因为夹多了一点菜，被她闷声不响地端起整碗南瓜朝嘴里灌；还有一次她在缝被子，我出于一个孩子对妈妈的依恋，走过去挨着她站了一会，却被她嫌碍事而猛扇耳光！那种由表及心的伤害，使我整个成长阶段，似乎都在疼痛中奔跑。

　　但她却重视教育，对所谓的文化人都心存敬畏。我家虽贫，在她的坚持下，六姊妹中，有四个读到高中以上。这四人中，我是唯一高考落榜，不得不背井离乡的。母亲心里想必不好受。

　　1992年，我到广东打工。母亲送到小镇的船码头。与我同行的女孩子提醒道：你妈在抹眼泪。但是当时的我，已与父母产生隔阂，觉得他们的许多言行伤害了我，让我无法原谅。因为年轻，自尊心强到脆硬易碎。我与他们无法沟通。所有的失意都写在脸上，刻在心里。那时的我任性叛逆，铁石心肠。为了我所谓的骄傲，我没有回头看她一眼。我哼着歌，勇往直前，以为等着我的是一个无限美好自由的未来。

　　但是，生活是不容易的。至于如何不易，我不想复述。

　　我一边打工，一边偶尔写点文字。在一些国家级刊物上发表过诗歌、散文、中篇小说等。再后来因忙于生计，现实距理想越来越远。我的写作能力似乎陷入了停顿，我的作品里没有爱，在自我的狭隘圈子里无法突围。这样写下去有什么意思呢？我身体倦怠，精神抑郁，很快失去口头及书面表达的欲望，觉得自己目光不够高远，内心不够博大，没有资格做文学梦了。在异地他乡，我是如此消极，害怕单打独斗的寂寞，便决定速战速决地嫁人。我现实过头的行为很突兀，使母亲惊骇不已，却不敢多说什么。这样的效果，竟令我得意洋洋。

　　我说到做到，于1997年完全搁笔，从此进入家庭主妇生涯，26岁至36岁，坎坷起伏，一晃就是十年。

　　在这十年里，我果然远离文字，兢兢业业地履行着主妇之责。我下意识地摒弃与母亲相像的所有意识与习惯，日复一日地修炼成了一个自己理想中的所谓贤妻良母。

　　我的生活越来越封闭，感情上与她日渐疏远，简直是彼此眼中的怪物。?直到2006年末，母亲突然去世，我才想起应该为母亲写点什么。可是我力怠身懒，手里的笔已经不听使唤，我的思维已经钝化。我的见识也还有限，无法客观全面地评价一个人。尤其是我的母亲，尽管我尝试着理解她，却最终仍觉得她是个谜。我知道，文字是如此轻飘苍白，无法再现母亲复杂曲折的一生。

　　但我文字创作的冲动已是欲罢不能，急切地要表达什么。坐了十年的冷板凳，几乎被社会遗忘。我觉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了寂寞，就尝试着借手里的笔让自己找回自信与尊严。那么，另外写点什么吧。于是我边带孩子边敲键盘，克服多年远离文字的生疏感，到第二章时才渐入佳境。这是我虚度十年之后的第一个作品，取名《长裙掩面》，费时两年，共计28万余字。

　　经过多年的沉淀，我写此稿时,去掉了以往写作时的自恋、煽情，甚至有意抛弃文笔的过分流畅、华美，试图以轻松平实的笔调写沉重,用幽默的态度看悲剧，以平静温暖的语气抒发底层人物的精神浪漫与痛苦。我认为我也确实做到了。

　　底层人物一旦精神浪漫起来，在现实中就必将遭遇尴尬、辛苦。小人物虽然很难把握自己的命运，但可以用他的浪漫来嘲笑命运。这就是我多年在现实中妥协、忍耐与顽强之后的一个心得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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