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来结婚的丈夫,是黄埔军校里最后一期的学生。他对我倒是挺好的,能体贴人,生活上也照顾我,可是他1958年被划了“右派”.我“政治清理”清出去之后,就跟他一起到乡下去。挑了个没有人知道我们底细的地方,塘栖。
到了丁河公社钟介场大队,给安排在一家贫下中农的房子里。前面是羊棚,羊棚后面堆柴,柴后面又是羊棚。我们的床,就搭在柴的后面,两张小凳一张二抽桌,我们就这样与牲口为伴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食堂吃了晚饭,回到羊棚里,我就开始哭了。那么屈辱啊,我才30岁,就这样完了吗?
第二天,我就跟着贫下中农下田干活了。割稻子,手割破了,我就坐在田边哭。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也慢慢习惯了。最惨的,是那年冬天,派我们去修水利。五类分子,一个不能少。住在贫下中农家,地上铺稻草、席子,就那么睡。我们夫妻也挤在当中。只有我一个女的,天知道我的感受,真是屈辱啊。
“文革”中,我是军统特务,当然是首要批斗对象。有一次,我看到报纸上登着陈毅总理讲的几句话,就读了出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未到,时间一到,全部要报。”
就为了这几句话,他们把我关起来,白天黑夜地审问。有一次我假装上厕所,猛跑几步,跳进旁边的鱼塘。但是运气不好,被人发现了,一个男的跳下来,抓住了我的脚。没死成。
有一天我游街回来,实在太累了,丈夫和儿子叫我吃饭,我说吃不下,就躺在床上。睡下不久,我又起来了,叫儿子:把饭拿来,我吃!
7、我问他,我是谁,你认得吗?他说,你是庆莲,我怎么不认得
求死不得,我就求生吧。
我说,国家主席的夫人王光美也要挨斗,我为什么不好好地活下去?
江山人脾气倔。
这些事,我从前不敢讲。军统局译电科,现在台湾那边还有几个人,大陆这边,活着的不多了。唉,人生就是这么回事,转眼之间,我也会很快离开这里了。
我年纪这么大,事情也看得多了。我总结的一句话是,这个世界上好人多,坏人少。正因为好人多,坏人少,我才活到现在。
1979年落实政策,我丈夫先平反了,那天晚上我们夫妻两个抱在一起哭,总算熬到头了。
我是1981年落实政策的。我还是感谢共产党,在乡下的23年也给我算了工龄,到现在我退休31年,共产党养了我31年。所以,我从内心里感谢共产党。
我这一生,对不起4个人:我妈妈,我没能给她养老,她反过来还得帮我养儿子;我的3个儿子因为我,一个只读到初中毕业,一个小学毕业,另一个小学都不能读完。
我后来问小儿子:从小妈妈不能管你,你恨妈妈吗?
他说,不会。
我也不后悔。
人的一生,是排定的,命运给你安排怎样,就是怎样。我很庆幸,老天爷待我不薄。你看,我老来过的还是平静的生活。
这几年,偶尔会有年轻人来看我,我已经感到很幸福了。
我老头子,走了17年了。他走之后,我就回到江山来住。
前夫后来也痴呆了,住在我大儿子家,也在江山。
儿子有时候会打电话,叫我过去吃饭。我也顺便照顾照顾前夫。他老年痴呆了,什么人都不认得,什么事都不清楚。但是我问他,我是谁,你认得吗?他说,你是庆莲,我怎么不认得。
我说,你呀,你那时怎么不对我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