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里青是一条河,隶属伊宁,发源于古称车岭的天山北支科古尔琴山,自古以来就是准噶尔盆地进入伊犁河谷的一条重要通道。“皮里青”是蒙古语,水流纵横的意思。几年来,我几乎徒步走完了皮里青大半个河道,有些河段还不止一次。经历了严寒酷暑、风霜雨雪,这个有时如纯净童话,有时如顽劣少年;有时洒脱有时神秘的地方,使我产生了深刻的感情……
童话世界
春天的皮里青,是一个纯净的童话世界。
最喜欢的,是在早上或傍晚,坐在高高的山坡上,看那山梁弯成的一道道优美弧线,挂在遥远的天边。三三两两洁白的毡房坐落在弧线交错的地方,因为低洼处很可能就有一股山泉。看不到骏马,看不到羊群,但只要升起一缕袅袅的炊烟,整个画面就立马生动起来。
童话世界的色彩纯净但绝不单一。在山坳里比较平缓的地方,住着一户哈萨克族牧民。野罂粟盛开的季节,我曾来到这里。几棵野苹果树掩映着一座原木搭建的木屋,旁边不远处是用石块垒砌的羊圈。整个草滩被木栏围了起来,但四处盛开的野罂粟并未被栏杆所阻断,从房前一直延伸到后面的山坡顶上,就像是谁把一桶浓烈的红葡萄酒打翻在了绿色的草坡上,红得醉人。一个小姑娘穿过罂粟花丛到河边提水,然后在门前慢慢地洗着衣服,偶尔站起身来驱赶觅食的母鸡,并对照料牲畜的小男孩说着什么。主人邀我们看他的石头,在牧羊犬的吠声中,我们来到木屋里。木屋只有两间,低矮的炕上铺着美丽的花毡,门前架着一块深蓝色的太阳能电池板。主人说这木屋是他爷爷盖的,他父亲住过,现在轮到他住了。遗憾的是,我们的原则是捡石头,而不是买石头,就只能抱歉了。
下午返回时,木屋还在,主人站在门前向我们打着招呼。让我惊诧的是,原先鲜红的野罂粟花已经被嫩黄的野油菜花取代了。同早上野罂粟盛开着的时候一样,母鸡依然带领着一群小鸡在草丛中钻来钻去,几只羊和牛依然被拴在门前,只是小男孩出去放牧了,早上洗衣的小姑娘已经把衣服晾晒在了花丛中的大石头上。门前空出来一片刚刚割过的草地,牛羊们吃的正是割下来的野罂粟和野油菜。就在这片空地上,我们发现了传说中的蘑菇圈。小姑娘看我们对蘑菇这么感兴趣,就告诉我们这房屋的四周包括山坡上都有蘑菇。是的,院子里、羊圈旁,特别是废弃羊圈的羊粪堆上,洁白、鲜嫩的野蘑菇转着圈地生长,遍地都是刚刚拱出土的白骨朵。大家兴奋得手舞足蹈,慌着翻找食品袋子,生怕被别人抢了先。大家分散开来,在草丛里,粪堆上,甚至在碎石窝里,一直捡到了屋后高高的山上,一直捡到无袋可装,还意犹未尽。
半个多月里,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经过了多少次已经记不清了。浓烈、鲜红的野罂粟始终固执地只在早上盛开,到了中午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清新、淡雅的野油菜花,而那个女孩不是在洗衣就是在挤牛奶。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们的石头越捡越多、越捡越好,偶尔也捡捡蘑菇、摘摘野果。只是花败了,草枯了,这家牧民也转场到了大山最深处。
这里是不是真的发生过什么童话故事,我不知道。也许,在树上啄食野果的喜鹊知道,在草地上追逐蚂蚱的椋鸟知道。
悠长古道
皮里青发源于古称车岭的天山北支科古尔琴山,自古以来就是准噶尔盆地进入伊犁河谷的一条重要通道。
《新唐书》记载:“渡石漆河、逾车岭,至弓月城”。据专家考证,石漆河,即现在天山以北的精河,弓月城则位于皮里青河出山口以东不远的吐鲁番圩子。车岭,在唐初也叫金牙山,“伊丽道行军大总管”苏定方平定阿史那贺鲁叛乱就很有可能是从这里进入伊犁河谷。1945年1月,国民党军师长谢义锋、代师长杜德孚均就战死在皮里青的炮火之中。
从古至今,皮里青不知经历了多少战火厮杀,从侏罗纪的恐龙相残,到冷兵器时代的战马嘶鸣,再到近代的飞机大炮,给皮里青河留下了磨不去的累累伤痕。走在深深的山谷里,我不知道哪一路段曾经发生过厮杀;趟过清澈的皮里青河,我更不知道哪个河段曾经流淌过战士的鲜血。
沿皮里青河一路向上,过了阿希金矿,到了无路可走之处,过一石桥拐到山上,就是近年声誉渐起的托乎拉苏草原,这里有条牧道可以翻越车岭到达天山北麓。
我是在下午来到这片草原的。站在高高的车岭,四周是一片金色的草原。没有了金戈铁马,暖暖的阳光斜斜地照下来,遍地的枯草闪着金色的亮光。看不见毡房,没有了犬吠,夏日里牛羊欢腾、炊烟袅袅的喧闹场面早已随牧人转场到了冬窝子。没有了山岭的巍峨,河谷里高大的松树也变成了低矮的小草,原先奔腾湍急的皮里青河也变得飘飘忽忽、时隐时现,土黄色的牧道早就消融在金色的草原。视觉抹平了高山与沟壑,也带给了人们无限的错觉。
只有一两只苍鹰在天空中盘旋。
暴烈河流
皮里青,原本就是一条恣意的河流。它发源于雪山之巅,在大山里左突右撞,跳过悬崖,劈开山岩,就是为了寻找能够自由奔流的宽阔平原。
在一个盛夏的中午,我从湍急的峡谷中出来,到了一片宽阔的河滩上寻找石头。猛然间,听到一阵滚石般沉闷的雷声在耳边响起,接着看到洪水咆哮着从峡谷里喷涌而出,浑浊如酱油般的河水夹杂着断木枯枝迎面而来。幸亏是站在河叉众多的平滩上,河水一时还漫不到我的脚下,使我有时间逃离这恐怖的地带。刚才还是满地砂石而今却是滚滚洪水,惊魂未定的我才想起还有位朋友在狭窄的下游。我奋力地边跑边喊,尽管喊声被洪水声完全淹没,尽管脚步永远也赶不上河里的激流。直到望见朋友悠悠然站在岸边一处高高的山岗,我颓然坐在了地上。
原来,洪水来临时朋友恰好在极窄的河沟里,两边都是陡峭的山岩。情急之中,他一边把石头背到身上,一边手脚并用直到爬上山岗最高处。如果不是到了山顶,恐怕他还要继续往上爬。幸运的是,他爬的是路边的山坡,如果爬到对岸的坡上,恐怕就被洪水阻断,过不了河、回不了家了。而我,如果刚才晚点从峡谷中出来,恐怕遇到的也不止是危险了。
为了找寻自由自在的去处,暴烈的皮里青河不顾一切冲出了大山,有生命的动物、无生命的山岩无不心怀敬畏地躲在了一边。然而,河水一出大山就被人们用水泥堤坝禁锢在了水渠当中。
被禁锢的皮里青河还能称为河吗?
远古回响
几亿年前,整个天山本就是一片大海。行走在皮里青,随处可见远古的痕迹。甚至坐在路边休息时,随手捡起一块石头,都有可能是贝壳或者珊瑚的化石。
有一处河岸,山坡上乌黑一片,看起来就像是出露的煤层。但与一般的煤炭又有不同,似石非石、似煤非煤,基本风化了,用手轻轻一抠就能抠下一大块,而里面往往就夹杂着贝壳、珊瑚或其他不知名的动物化石。我曾试着用小刀剥离一块造型很好的珊瑚,但遗憾的是风化得太厉害了,不仅围岩很破碎,连珊瑚枝也是一碰就断。
沿途山坡上有大块的沉积岩出露。经过亿万年的风吹日晒、雨雪冲刷,这些岩层被雕琢成了一座座古城堡。有一次在岸边休憩时,一处高大的山岩引起了我的注意:一道水流从山顶直贯而下,把一座城堡劈成两半,每层山岩都形成一个平台,流水冲出的鸿沟恰似阶梯连接着一座座山门,从下面看起来非常壮观。
顺着水流爬上石头城堡。山岩的表层并不坚硬,用小钢钎就能轻易撬下来。那是由一块块贝壳、一簇簇珊瑚堆积成的化石山。不知道什么原因,一块石头上往往有很多层贝壳叠压在一起,剥掉一层又露出一层,而珊瑚则把石头改造得麻麻点点又毫无色彩。一直想找块鱼化石,但找遍了几座石山也没找到。
坐在山腰一块满是化石的平台上,仿佛置身于一部凝固的历史当中。四周无声无息,死一般静寂,只有牧道上牧民驱赶羊群带来的一股尘嚣还在提示我们现实的存在。手中的贝壳掉在岩板上,清脆的声音立即引起了对面大山的回应,在河谷间来回震荡,久久不能停息。这是来自远古的回响吗?
跃动生灵
冬天的皮里青河,一改夏天顽劣少年的形象,青色的河水在蓝天和雪地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俊而飘逸。
原本茂盛的野草早已枯萎,岸边的河柳也失去了往日的颜色。但不要以为这里失去了往日的生机。在河里的浅滩上,只要你翻起一块石头,就会有三两条小小的鱼儿跳进你的手心,密密麻麻的虾米也会惊慌失措地寻找藏身之处。行走在冬天的皮里青河,遇见觅食的野鸭也是不足为奇的。当然你不能离它们太近,稍有动静,野鸭们就会一跃而起,盘旋在雪地的上空,一旦确定没有危险,就又轻盈地飘落在河中。就这么起起伏伏,给寂静的皮里青河平添了几多生机。有一次,我甚至见到一群野鸭中间混杂着一只鹈鹕,随着野鸭一道觅食,一道起飞、降落。是的,一只白色的鹈鹕,也叫塘鹅,在新疆仅分布在伊犁河谷的山涧溪流。鹈鹕有着阔大的长喙和不是很长的长腿,在春夏之交的河谷沼泽经常可以看到它们优雅、闲适的身影。然而,现在这只鹈鹕,在这寒冷的冬天,混在野鸭群中,却显得那么笨拙与不合时宜。
这是一只落单的鹈鹕,野鸭也同样失去了飞往温暖国度的机会。但愿皮里青河能给予它们在寒冷的冬天生存下去的勇气和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