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法兰西斯·密特朗当选法国总统。密特朗在首次总统记者会上,允诺要“使罗浮宫美术馆恢复原来的用途”,将它改造成数个展览馆:他将这项大胆革新美术馆的计划命名为“大罗浮宫计划”.
罗浮宫的历任馆长曾不断请命,希望进行这类大改革以拯救美术馆于混乱。从塞纳河对岸看过去,沿着一长排埃及无花果树梢,绵延达半里的金色罗浮宫,美得像张风景明信片。但在堂皇的外墙后,却是一幢疏于管理的建筑。开馆近两百周年,罗浮宫已沦为西方最糟的大型博物馆,是观光客必看却毫无乐趣可言的参观点。
由于前文化部长毕伊米里的推荐,贝聿铭获得总统的青睐。贝聿铭有些踌躇,他说:“密特朗总统会找一名美国人来做这件法国最重要的工程,真是不可思议。我告诉总统感到非常荣幸,但我没有当场接受,我要求4个月的时间,考虑我有没有能力做这件事情。”
贝聿铭偕同妻子,悄然到巴黎旅行了3趟。
罗浮宫向来以排斥建筑师闻名。300年前路易十四邀请法兰西斯·曼沙特重新设计罗浮宫,曼沙特研拟了不下15份的计划,统统被打回票。1665年,又召唤另一位赫赫有名的意大利建筑师贝尼尼来完成罗浮宫的东面。贝尼尼是梵谛岗圣彼得大教堂的首席建筑师,也是当代最着名的雕塑师,但当他设计的波浪状巴洛克正面开工奠基,正要大兴土木之际,法国人表现出不喜欢意式繁复设计的心态。尴尬万分之余,路易十四致赠贝尼尼一笔钱、一些礼物,在羞辱声中将他送回意大利。密特朗并没有忘记那次教训,他公开向贝聿铭承诺:“贝尼尼遭遇的事绝不会在你身上重演。”
尽管有密特朗的一再保证,1984年,贝聿铭提出他的金字塔设计时,巴黎立即出现巨大的反对声浪。前任文化部长兼某反对团体的创办人米契·盖曾写过长篇的批评文章,形容这项设计就像机场或药房。为了不落人后,巴黎人缝上“为什么要金字塔?”的徽章,不分昼夜地表达他们的不满。贝聿铭和女儿走在街上时,妇女朝着贝聿铭的脚吐痰。贝莲说:“我惊愕地张大了嘴,但他却不为所动。一次格外不愉快的记者会之后,他只是轻笑两声,然后说了一句‘真够瞧的’而已。”
法国报纸幸灾乐祸地记录着这一场“金字塔之役”,暗喻拿破仑远征埃及。费加洛报大力中伤密特朗对金字塔的拥护。该报一篇评论说:“整项计划荒谬透顶。不过,你对这种在纽约办公室想出来的计划能够抱什么希望呢?”费加洛报报道一项民意测验显示,百分之九十的巴黎市民支持整建罗浮宫,但也有百分之九十反对金字塔。
金字塔之役不只是针对罗浮宫的口角而已,它演变成对法国文化前途的哲学争论。整个巴黎不但将贝聿铭企图更动如诗如画的巴黎新古典风貌视为外来的侵略,更是对法国国家风格的严重威胁。
此外,下台的保守派将执政的社会党视为自然法则可怕的扭曲者,他们将金字塔做为公开诋毁密特朗总统的靶心,期使公众唾弃他的社会主义计划。贝聿铭的金字塔因而变成了法国权力拉锯的支点。
事实上,贝聿铭设计的金字塔颇为切合法国景观的严格几何精神。它可以完全融入其他抽象地标之中--艾菲尔铁塔、凯旋门以及协和广场上的方尖石碑,成为这条庄严富丽的轴线端景东南的起点,经由杜勒丽花园横越香榭丽舍大道到凯旋门,一直延伸到西边的落日。此外,整个法国历史上处处可见金字塔的身影:在十七世纪的花园中,在协和广场上矗立的方尖石碑顶端,还有十八世纪建筑师布利以及列杜克构思的大门建筑物、工厂及火葬场上。事实上,罗浮宫北侧还有一座金字塔广场。
贝聿铭用他那闻名的愉悦态度承受漫长生涯中最严重的考验。在这梦幻般的几个月,贝聿铭发挥他各方面的长才--社交、谋略、艺术及外交,走上公开舞台,展露绝佳公关手腕,击退许多毁谤者,拯救金字塔于失败的泥淖。
“他非常冷静沉着,”《纽约时报》的巴黎特派记者柏恩斯坦回忆说,“他上电视时,总会有人指责他设计出这种埃及的死亡象征。他总是耐心地解释,这不是死亡的象征,它将是光明的,它将会发光。同时,贝聿铭强调金字塔会出现在埃及之外的许多文明之中,包括他的祖国,中国。他请求法国人将之看待成没有任何历史联想的纪念物。”
有礼但不妥协,迷人而又坚决,贝聿铭是颇具有说服力的,其他人逐渐开始相信他。法国一流指挥家兼前卫音乐的疾呼者布列兹,私下游说他那些具影响力的友人。转而支持贝聿铭的包括前第一夫人篷皮杜夫人,及名女星凯瑟琳·丹妮芙,密特朗更全力支持贝聿铭。
1984年2月时,罗浮宫的7名主要馆长一反先前鲜少意见一致的态度,签署一份无异议支持的声明。法国人喜欢争吵,但也爱一致的意见:当推土机驶过拿破仑广场,最后一个反对的声音也沉默下来。
为照映出罗浮宫雕刻华丽的立面,必须使用一种特制的无锡玻璃,硬度足以抵抗炸弹、石块、枪击及最大的暴风雪。为进一步照亮金字塔的外观,贝聿铭在钢索织成的柔软蛛纲结构装上793片玻璃。
罗浮宫的崭新面貌,在1988年7月便已完工,上流社会人士在里佛利街上大排长龙,想参加揭幕仪式。自从一百年前艾菲尔登上他的铁塔以来,再也没有一个时刻如此受到众人的期盼。那晚人们背靠着金字塔坐着,聆听贝聿铭的支持者布列兹指挥法国国家交响乐团的演奏,直到骤雨打断音乐会。宾客跑到里头避雨时,第一次看到金字塔从内部发光:以往美术馆的地面在入夜后总是漆黑一片。现在美术馆的各面被600盏聚光灯照得大放光明,七座电脑操控的喷泉将水柱射入夜空中。金字塔像是盘踞在空旷花园上的透明幽灵。
在这一晚,数年来的刻薄怨态融化在雨中,巴黎人将金字塔视为国家的骄傲,他们喜爱贝聿铭的程度不亚于卓别林、杰瑞·路易斯和乔瑟芬·贝克。美术馆董事米契·拉克罗德说:“排队等候的人认出贝聿铭并鼓起掌来。我相信这真的温暖了他的心。他胜利了。”
贝聿铭,神圣地站在一群仰慕者当中,享受着这经历重重艰辛得来的雨中大结局。他说:“我等这一刻已经等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