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怕我怕个个怕,烟加酒加屋租加,巴士加的士加,多士芝士乜都加,糖又加,盐又加,成日咁加任佢话!”
“接到家书各样都话寄,从前寄包裹我仍然仲应付得来,家姐要电视机,名牌最合意,拎餐懵,佢仲要打税,舅母成日话要收音机,手机风扇又带海味电算机。”
近日,香港喜剧演员、歌星许冠英的离世,勾起了听着粤语流行曲长大的一代人的亲切回忆———
“回顾一个时代,可能就是一段音乐,一首歌。”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程美宝对羊城晚报记者说。
许多年以后,邓希路仍然清晰地记得当年偷听“敌台”流行歌曲的年少时光。现在,若有老朋友问及尹光的《话俾家乡知》,他都能马上唱上几句。
1974年,许冠杰在香港推出的首张粤语专辑《鬼马双星》,开创了粤语流行曲的时代。同年,邓希路在广州高中毕业,他和他的同学将面临着新的人生阶段。
“以前几个同学是在我家住的,他们要去当知青,时不时就送走一个,把身边的同学都送走了。”他回忆,自己当时那份孤寂感与他抄录的大量流行音乐词谱一直交织在一起,即便到了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仍难忘怀。“一听到许冠杰的音乐,我首先会回想起那种精神体验。”
邓希路是现任星海音乐学院音乐学系主任,上世纪70年代,中学毕业后的他待在了农村分校,从电波传来的香港粤语流行曲,伴随了他整个青春期。
据邓希路回忆,当时没有物理课,但有一门“工业基础知识”,里面有一个课程叫“农村有线广播”,教授怎样做收音机。渐渐地,不少学校就开始出现无线电兴趣班,教学生装矿石收音机、半导体收音机。
“这种传播很厉害,它是免费的,只要你有就能收听音乐。”邓希路说,这就是他最早接触流行曲的途径,听电台做笔录,“歌词乐谱都记” 。
“每个人家里都会有十本八本‘抄歌集’,我手里经常会有很多新歌,”回顾自己年轻时对这些音乐的狂热,邓希路流露出些许自豪,“那时候有种虚荣心,外面的歌曲集还没出你就已经有谱子了,人人都会夸你,所以就乐此不疲地做。”
但是,手录难以保证一次就记录正确。为此,住在西关的邓希路还经常光顾金声、美华等电影院。他带着笔记本、手电筒,找一个没人的角落,就开始记。如果一次记不完,再买一张票,再记一次。
直到卡式录音带的广泛引入,邓希路和千千万万的年轻人才从这种“体力活”中解放出来,“拿回家反复听就学会了”。粤语流行曲的传唱也不仅仅局限在年轻人群体。
程美宝是香港人,她清晰地记得,除了生活必需品,内地的亲戚还会特意要求带一盘徐小凤的录音带回去。“买回去他们就会传着听,歌词纸也被传得皱巴巴的。”
“到现在我还收藏着那时候罗文、许冠杰、梅艳芳、邓丽君等明星的歌带,”油画家李金明早年在广交会工作,接触到这些流行曲时已年近四十,虽然不算年轻,但对此热情不减。他告诉羊城晚报记者,“那个时候听歌就是用录音机、磁带,有时候买不到歌带,我就会拿空白带录下来听。”
随着内地的逐步开放,这些歌曲终于得以从地下走向阳光。1979年,出现在广州的第一个营业性音乐茶座就像是一个时代的标签,这种“小型音乐会”结束了人们长久以来精神上的“孤寂感”。
“当时我们处于青春期,很容易被这样的音乐撩动,特别是听惯了革命红歌那种硬朗的音乐,这些音乐就把我们心底的很多东西照亮了。”邓希路指出,这也是社会的特殊低谷期的集体记忆。
“即使过了很多年,这种感觉还是一样的。”三十多年后的今天,邓教授还会和老朋友们在叙旧时唱歌,“你一首我一首,不知不觉,发现记得的歌还挺多的。”
“流行和不流行并不是很重要,”程美宝认为,“起码它曾伴随你成长。”
1
香港社会与许氏音乐
记者:您怎么看待许氏兄弟的音乐?
程美宝(以下简称“程”):当我们再看回这些歌的时候,可能感觉已经不是很够了。但是它们还是突破了一些东西,那就是他们毕竟是唱欧美流行曲出身的,所以他们虽然都是用粤语的歌词,粤语的文化,但配乐却是欧美的。
他们出道时是莲花乐队的,本来就很喜欢唱英文歌。但是受众大部分都是广东人,所以这些歌也并不是都卖座。但好玩的地方在于,他们既接合了以前的作词传统(因为粤语的音韵复杂,填词并不简单),又借用了欧美配乐,内容上也偶尔有讽刺时弊的题材。
以前香港是没有什么投诉机制的,很多对时政的不满都通过媒体传播,他们的歌就结合了这些无处抒发的情绪。如果你把视野放宽一些,可以看到很多事情是同时发生的,香港政府也慢慢地注意到要建立疏通民意的渠道,同时新浪潮的导演从国外回归,早期的《狮子山下》就是许鞍华、张敏仪这些人拍的,那时的主题也都是讲述民意。回顾之下,你会发现这几件事情实际上配合得很好。
记者:他们的歌一方面是关注现实,同时也对现实有影响?
程:影响是很难去衡量的,但是至少可以发泄一下大家的不满情绪。其实我觉得这和今天的广州很像。要是并没有一个很清晰的问责制度,民众的情绪去哪里说呢?为什么现在网络很流行“段子”啊、原创视频啊这些东西呢?和这个其实是一个道理。当时他们的歌并不会说就把矛头直指制度,但又可以捅一捅社会现象。
记者:香港社会在六七十年代也在转型,社会和政府的关系也在改变,那当时流行乐的出现和这种背景是否有关系?
程:我想会有的,但是你不能说这一个因素直接影响了那一个。那时是麦理浩(港督1971-1982年)时代,当时暴动刚结束两三年,香港和内地之间的联系比较敏感。同时香港经济起飞,政府有资金去做很多事情,整个社会是很正面的。所以当时的电视节目里就多了很多时代气息浓厚的东西,这些当时可能感觉不明显,但是群众的认可就已经说明了时代和文艺的关系了。
那时正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成长起来的年代,所以70年代恰恰是这一群人的“香港人”身份认同特别强烈的时代。
2
粤语流行曲的现代感与传统
记者:黄霑在博士论文里专门提及许冠杰,里面提到他在用词上很有现代感,这个概念应该怎么去标识和定义呢?
程:我觉得所谓的现代感,就是当代人的感情和疑惑不是过去的那套词汇可以包容了。就像文学里面,19世纪的写实主义已经不能代表20世纪末到21世纪的人的内心,所以出现了意识流、超现实主义这样的流派。粤曲也是这样,如果你要用这些来表达一个20世纪末的人的思想感情,我觉得是不够的。
记者:许冠杰的歌是不是有一点新瓶旧酒的意味?
程:我觉得也不能一概而论,许冠杰的歌并不是全部都这样的,我记得的一个例子是《一水隔天涯》,唱着唱着就转了主题,从“妹爱哥情重,哥爱妹丰姿”转到“冇银点情重,唔通成世裤穿窿”这种自嘲的词,就把非常老土的卿卿我我的主题转到了很现实的主题。许冠杰的歌在称谓上用词其实还是挺陈套的。但说到现代感要看主题,像《打雀英雄传》这种就没有什么现代感了。所以我觉得许冠杰在歌词上还没有很彻底的现代感,后来的林夕、林振强或者是太极乐队才算是有现代感。
记者:这些粤曲和后来的流行曲之间有没有一些联结和继承的关系?
程:有的,首先很重要的一点,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粤曲基本上都是用粤语唱的。之前的广东戏班也不一定用粤语演唱粤曲,他们有时是用官话的。所以二三十年代的人填词要押回粤语韵,这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他们解决了歌词音韵的问题,那六七十年代再填词就好很多了。
第二点,粤曲里面顺口的、已经成型的曲调会影响后来的创作。最近央视关于黄霑的一档节目就有提到,他在创作《沧海一声笑》时写了很多稿,徐克都不满意。当时他还在读书,看到《礼记》里面一句“大乐必易”,最简单的音乐就是最好的最宏大的音乐,所以他就回到中国五音的传统来寻找创作灵感,我们听到的那个熟悉的开头就是五音。所以听惯了粤曲的人,创作新的粤语时代曲是有一个很好的基础的。问题在于,怎么注入新的意识、词汇和配乐,另外还有唱法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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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行曲无分雅俗,关键在突破
记者:那在歌词、艺术表达上,有没有对现实比较关注的特点呢?
程:歌曲的情感是能超越时空的,以前的人有以前含蓄的表达,现在的人也有对感情比较怀疑的表达,都是可以的。每个时代都会有反映时事的创作,例如清末很多戏班的班本,绝对是有讽刺时事的内容的,但是过一段时间就不一定会流行了。所以70年代许冠杰的歌里面那些和现实生活很密切的内容,今天也不一定要流行。
记者:香港流行乐算不算是岭南俗文化里面的一种?
程:我个人不是很认同雅俗之分,因为本身“俗”就有点贬义。比如说粤讴是很雅的东西,南音又是可俗可雅的。所以雅俗不能看形式,可能“大众”“小众”更合适。
记者:粤讴、木鱼书其实都是可以唱出来的,那香港那批人是不是也会受到这种影响?
程:不能把广州和香港的分成这批和那批人。他们其实很多都是这边过去的,父母也还在广州或珠三角。许氏兄弟家人也是玩粤乐的。
粤讴这些传统的东西在五六十年代还存在,像在茶楼还有在唱,现在都还有。由粤曲粤乐到不是很成熟的粤语时代曲,再到许冠杰他们,这是有一条线索在的。其中的好处是,每一个新的阶段都有突破。但在今天,就是像黄霑说的那样,走了死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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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氏音乐,庄谐并重
记者:许冠杰他们的音乐给人的最深印象是什么?
邓希路(以下简称“邓”):首先是直面苍生。一个社会容许一个市井艺人揭示整个社会的现存状况,表达自己的不满,这在我自己经历的历史中基本上是没有过的。像解放前很多贫民调子里面也不乏这些内容,但那时候没有能够公开发表的直面苍生的音乐作品。所以许氏音乐的出现形成了很大的反差。他完全是站在市井平民的角度,去表达这些东西。
另一点是,他们的歌在音乐风格上很自由。我们有段时间很强调民族化,作曲上略微有点洋气的都会受到排斥。但在殖民化社会里面,却提供了特别的土壤,他写这样的东西不会有人管。
许冠杰歌曲里面又谐趣又深沉的东西,给人庄谐并重的感受。他的歌和市民、市井生活非常贴近。它是庄重而轻盈的,所以整体格调很高。其内容、思想所揭示的都是非常庄重的事情,是对社会道德、伦理陷落的一种焦虑。它用谐趣的形式表达庄重的主题。本来庄谐是二律背反的,但他让它们平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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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起落落,关注现实
记者:许氏的粤语歌曲在社会流行风尚中起起落落的情况你怎么看?
邓:这种歌曲作品一旦产生,能放在媒体上传播,它们的含义就会随着时间发生变化。20年前他写的东西,对于20年后的听众来说,是凝固的20年前的历史,但对于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这是那个时代的回忆和印记,会勾起他的个人回忆。
记者:他们的作品既是灵光乍现,又有对现实的关怀。这怎么理解?
邓:这批艺人的成长过程,固然每人际遇不同,但都是在市井中挣扎出来的。这个历程在他们的记忆里很深刻。除了他们自己,他们的朋友、同学在社会里的挣扎也会强烈地影响他们,这也是他们情感体验的一部分。另外就是从受众角度看,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表现出来的群体情绪、群体认同,通过一个很特别的方式展现出来,引起强烈共鸣。受众的支持肯定是很重要的因素。70年代知青的粤讴也是这样,因为有很大一个知青群体,他们的粤讴里展露出的哀怨、绝望是整个时代知青普遍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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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于市井文化与精英文化之间
记者:粤语流行曲和本土传统音乐相成的关系是怎样的呢?
邓:粤语是一个很重要的舞台。早期的香港流行曲无非分国语、粤语两种。国语是30年代以来以上海为中心形成的城市流行乐,像黎锦辉那代人建立起来的模式。还有是港台之间的关系,也会把台湾的流行乐,尤其是电影歌曲引进来,形成一种构成要素。而另一种就是以粤语为标志的。
记者:有人说大陆音乐史体系对香港歌曲的重视程度不够,你怎么看?
邓:对,其实音乐史有两种写法。一种是专业音乐发展史,也是我们现在看到比较多的,其实就是精英音乐、艺术音乐的发展史。但如果作为音乐文化发展史,应该把这种市井文化纳入构架里。我们常说,民族文化是一个大概念,它应该包含精英文化和市井文化。流行音乐属于现代都市市井文化的范畴,似乎处于精英、民间两种文化之间。
流行音乐是20世纪一个很特别的产品,你追溯中国流行音乐史,我们最多是从30年代黎锦辉开始,从上海的歌舞剧谈起。所以到50年代,我们很难界定中国的流行音乐是什么,大跃进的音乐,从传播密度来说无疑是流行音乐,但是从风格、意识形态的品类上来看,似乎又不是。因为“流行”这个概念很模糊,又有世俗的意思。
香港有它的精英音乐,例如陈永华,罗永辉,就属于专业的精英音乐。我们现在对精英音乐的定义是艺术音乐。这样说其实流行音乐也不能说不是精英音乐,因为他们现在的工艺很精湛。以前学界的界定之所以很多人指责,就是因为他们把流行音乐和艺术音乐放在一个价值天平上。
7
我们并不缺乏艺术人才
记者:这些香港的舶来歌曲,乃至商业文化、生活态度对广东本土音乐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邓:广州受到这种文化的洗礼。但不久我们发现,我们既不愿意回到原来的起点,也不甘于丧失自己,去和香港趋同。从地缘因素来说,广州是省城,本来就是一个文化中心,所以自我认同感是很强的。后来香港由于自己特殊的社会形态,尤其是物质生活上的差异形成了一个新的中心。以前香港基本上不值一提,但它形成新的中心后,代表了新的意识形态、新的生活方式、新的价值观。而反映在音乐上,我觉得广东现在的流行音乐就有点迷失了。
记者:香港的社会现实和我们的并不一样,那这些歌里面反映的东西我们该以怎样的角度去看呢?
邓:比如《加价热潮》,这个在传播的时候和我们距离还是很大的,我们根本体会不到,觉得很荒唐,“你怕我怕个个怕,烟加酒加屋租加”、“求助哪吒,我望能生对翼,即刻飞上月球再揾过食”,这其实是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内容。这是一种深沉的痛苦,它把它转化为放纵、放浪形骸的状态,通过神奇获得精神的自救,像许冠杰的《打雀英雄传》里面就有一种香港人的伦理。
记者:为什么大陆形成不了反映社会现实的歌曲的氛围?
邓:现在直面苍生的内容仍然传播不易,尤其是音乐,因为它的覆盖面太大。例如崔健的《红旗下的蛋》,我第一次听就震惊了。它描述出几十年间意识形态、经济状况、人伦道德缺失塑造出的新一代———圆滑、外强中干,不堪一击。
我们不缺乏艺术人才,但我们没有合适的渠道。
据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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